大殿空曠,青磚如鏡。
顧云沉腰坐胯,雙臂虛抱,鎮河樁的架子已深深刻入骨髓。汗珠沿著緊繃的背脊滾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一個時辰,是筋骨與意志的漫長角力。
養陽丹的藥力在四肢百骸間溫和流轉,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氣血,卻無法抹去每一寸肌肉深處傳來的撕裂般的酸脹。
終于,極限來臨。他悶哼一聲,如繃斷的弓弦,轟然癱坐在地,胸膛劇烈起伏,汗水瞬間浸透了粗布短衫,在地面洇開一大片深色的人形濕痕。
殿門口的光影被一個魁梧的身軀擋住。
孫山走了進來,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地上那片清晰的汗漬,又落在顧云蒼白卻眼神清亮的臉龐上,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不錯。”他聲音低沉,“筋骨關便是如此,熬過去,氣血自穩。”
他走近幾步,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那布帛摩擦聲在寂靜大殿里格外清晰,“接著。”
錢袋帶著沉墜感落入顧云掌心。
“李城主聽說了你三日拳法入門之事,”孫山看著顧云,眼神銳利,“甚喜。言此子可造,特賜紋銀三十兩,以資鼓勵,盼你莫負此身筋骨,勇猛精進!”
顧云氣息未勻,雙手捧住錢袋,沉甸甸的觸感從掌心直透心底。
他微微喘息著,肅然抱拳:“謝城主厚賜!更謝教頭栽培!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望!”
孫山微微頷首,語氣陡然轉厲:“這銀子,是給你買肉吃的!
武館膳堂那點子油水,喂不飽你這等打熬筋骨的身子!
只能用在吃食上,明白嗎?
若讓我知曉你拿去賭了、嫖了,或是買了什么華而不實的玩意兒……”
他眼神如刀,刮過顧云的臉,“那便是十足的蠢貨!自毀前程!
一月之期轉眼即至,煉精境的門檻,靠的是氣血,是根基,不是幾兩浮財!給我刻在骨頭里!”
“弟子謹記教頭訓誡!”顧云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銀子只入肚腹,滋養筋骨氣血,絕無他用!”
“起來!站樁!”孫山不再多言。
顧云咬牙撐起灌鉛般的雙腿,再次沉入樁架。他刻意在肩井下沉的幅度、命門微凸的意念牽引以及呼吸與氣血流轉的配合上,留了幾處細微的滯澀與偏差。
專門給孫山看的。
孫山目光如電,立時察覺。
“肩沉如壓山,不是塌肩!氣要提住!”
“命門是爐火,意注其中,暖意自生!不是撅屁股!”
“呼吸導引氣血,意要沉下去!跟著那股熱流走!浮在皮毛頂個屁用!”
他口中低喝,手指或點或撥,精準地落在顧云腰背、肩胛的關鍵位置,每一次觸碰都帶著一股沉穩的勁力,強行將顧云偏離的筋骨“扳”回正軌。
糾正完畢,孫山看著顧云重新沉凝下來的樁架,那點散亂的氣息被強行收束,點了點頭:“樁功如煉鐵,火候過了,鐵性反脆。
這里面的火候需要自己自己把握。”
他走到殿門口,又頓住腳步,側身回望,陽光透過高窗在他臉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近日城中不太平,吃了飯,立刻回館,莫在街市逗留。”
言罷,身影沒入殿外的越發刺目的陽光之中。
大殿重歸孤寂。
顧云緩緩收勢,從懷中掏出那錢袋,解開系繩。
幾錠大小不一的銀塊滑落掌心,其中一錠約莫五兩的銀子,邊緣赫然有一道熟悉的、如同被野獸啃噬過的缺口,形狀大小……與顧虎當日塞給他的那錠,分毫不差!
當時因為他要扮演流民,這銀子也就給趙鐵樵暫時保管了。
顧云的手指摩挲著那道冰冷的缺口,心頭雪亮。
這銀子,兜兜轉轉,竟是趙鐵樵假借了李城主的名頭送還回來!
為何?僅僅是為了掩人耳目?還是……要在這“城主賞識”的名頭下,悄然在他顧云與那白水城的李城主之間,牽起一根若有若無的線?
趙鐵樵冒此名,李城主即便事后知曉,怕也只會承他一個“慧眼識才”、“代為施恩”的人情。
這老江湖的手腕,真是無聲處聽驚雷。
他不再深想,將銀子仔細收好。
前路漫漫,實力才是一切的基石。
午時剛過,白水城如同被投入巨大的蒸籠。
鎮河武館那厚重的包鐵木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演武場沉悶的呼喝與金鐵交鳴。
熱浪裹挾著市井特有的渾濁氣息。
汗味、塵土、牲畜糞便、食物烹煮的油煙,撲面而來。
長街兩旁的店鋪大多半掩著門板,伙計們蔫頭耷腦地躲在陰影里搖著蒲扇。
青石板路被毒辣的日頭曬得滾燙,蒸騰起扭曲的熱氣,視線所及,一片白晃晃的刺目。
蟬鳴撕心裂肺,更添幾分燥郁。
顧云只覺身上的粗布短衫瞬間就貼在了脊背上。
他抹了把額角的汗,腳步不停,循著記憶中白管事提過一嘴的方向,拐過兩條被曬得發蔫的巷子,前方豁然開朗。
一座兩層木樓臨街而立,黑底金字的招牌,“百味樓”。
招牌在烈日下也顯得有些黯淡,門口挑著個褪色的酒旗,蔫蔫地垂著。
掀開竹簾,一股混合著酒氣、飯菜香和汗酸味的溫熱氣流涌出。
大堂里坐得七七八八,人聲嗡嗡。
一個肩搭白布巾的小二麻利地迎上來:“客官一位?樓上臨窗還有雅座,涼快!”
顧云點點頭,跟著小二踩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二樓果然開闊些,幾扇支摘窗敞著,穿堂風帶來一絲稀薄的涼意。
他在靠窗一張方桌旁坐下,窗外正對著樓下喧囂的街口,各色人等頂著日頭匆匆往來。
“一碟醬牛肉,切厚點。一大碗過水面,澆頭要肉燥,多放。
再燙壺解暑的酸梅湯,要冰湃過的。”
顧云語速不快,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干脆。
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滴在粗木桌面上。
“好嘞!醬牛肉厚切,肉燥過水面大碗,冰鎮酸梅湯一壺!您稍候!”小二拖著長音吆喝著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