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山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空曠石殿驟然沉寂,只余遠處演武場隱約的呼喝。
顧云緩緩沉腰坐胯,雙膝微曲如坐無形高凳,肩井下沉,肘尖似墜千斤,雙臂虛抱身前。
初時只覺別扭僵硬,關節(jié)澀滯如生銹門軸,重心在腳掌與腳跟間搖擺不定。
他凝神于孫山所授要訣:“頭頂虛空,脊柱如槍,節(jié)節(jié)貫穿!”
意念沉入涌泉,想象雙足如老樹之根深扎地脈,竭力穩(wěn)住那搖搖欲墜的下盤。
時間在死寂中艱難爬行,汗水很快浸透粗布短打,額角、鼻尖、下頜,大顆汗珠滾落,“啪嗒、啪嗒”砸在光潔冰涼的青石地磚上,洇開深色水痕。
半個時辰過去,雙腿開始難以抑制地顫抖,如風中蘆葦。
小腿肚肌肉突突跳動,酸脹感順著筋骨一路向上蔓延,直鉆腰眼,兩股戰(zhàn)戰(zhàn)。
膝蓋骨縫里像是被強行楔入沙礫,每一次細微的調(diào)整都帶來碾磨般的酸楚。
他死死咬住牙關,下頜繃緊如鐵,意念死死鎖住那散亂奔突的氣血。
意念如無形堤壩,竭力約束著皮肉下那無數(shù)條試圖決堤的“小河”。
恍惚間,耳中似有微弱潮音起伏——是自身血液沖刷血管壁的聲響?還是意志繃緊到極致產(chǎn)生的幻覺?
他不知道,只是竭盡全力捕捉著那一點“鎮(zhèn)”的意境。
又一個時辰,汗出如漿,渾身濕透,腳下青磚已被淋漓汗水浸染出一圈深色人形,邊緣蜿蜒如地圖。
顫抖已蔓延至全身,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痛的筋骨,雙臂虛抱的姿勢再難維持,環(huán)抱的雙臂篩糠般抖動,肩胛骨縫隙里滲出刀刮似的銳痛。
意志的堤壩在崩潰邊緣。
“呃…嗬…”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齒縫擠出。
緊繃的弓弦驟然斷裂!
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如同被抽去骨頭的口袋,轟然癱軟在地。
堅硬冰冷的石磚緊貼滾燙汗?jié)竦募贡常さ盟麥喩硪活潯?
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扯得肺葉生疼。
四肢百骸灌滿沉重的鉛液,連抬動一根手指都需凝聚全身力氣。
喘息良久,翻騰的氣血才稍稍平復。
他掙扎坐起,默默運轉(zhuǎn)殘存的氣力,揉捏著僵硬如鐵的雙腿筋肉。
待那股鉆心的酸麻稍退,喘息略勻,他又一次搖搖晃晃地站起,沉腰,坐胯,虛抱雙臂…
周而復始。
每一次重新站起,維持樁架的時間都在無情縮短。
殿外喧囂的呼喝聲、金鐵撞擊聲,從鼎沸到稀疏,直至只剩下零星的呼喝與沉重的腳步聲。
高窗投入的光線由清亮的晨輝轉(zhuǎn)為熾烈的正午白芒,再漸漸染上濃稠的金紅。
三個時辰!
腹中饑火早已燒灼得腸胃翻攪,喉嚨干得冒煙。
雙腿沉重麻木得不似自己所有,每一次屈膝都像在折斷朽木,腰背僵直酸痛,仿佛被無形的巨掌狠狠揉搓過每一寸筋骨。
顧云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徹底收了樁架。
他拖著兩條灌鉛的腿,一步一挪地挪出空曠大殿,步履蹣跚。
“我果然…是沒這樁功天賦!”一聲極低的嘆息,消融在黃昏漸起的微涼晚風里。
鎮(zhèn)河武館的“百味堂”青石為基,木梁高闊,此時燈火初上,飯菜熱氣氤氳。
此處是管事、主事等文職人員的飯?zhí)茫帜鹃L桌排列有序,碗碟碰撞聲也顯得克制。
顧云拖著疲憊之軀踏入時,一眼便望見靠里一桌的白管事與一位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吏——正是籍冊房的錢主事。
兩人面前杯盤已空了大半,正低聲談笑。
“喲,渾小子,累趴了?”白管事眼尖,瞧見顧云那幾乎挪不動步的狼狽樣,油光光的圓臉上,浮起了然笑意,揚聲招呼,“過來過來!”
錢主事捋了捋山羊胡,目光在顧云汗?jié)n未干、臉色發(fā)白的臉上掃過,微微頷首,語氣和緩中帶著審視:“顧小友。樁功乃水磨工夫,開頭最難熬。
筋骨酸脹如折,氣血翻騰難馴,皆是應有之義。咬牙撐過這開頭的筋骨關,待氣血漸穩(wěn),自有另一番天地。”
顧云忙拱手,氣息還有些不穩(wěn):“謝錢主事提點,小子定當竭力。”
他取了餐食,揀鄰近一張空桌坐下,埋頭對付碗中粗糙卻實在的飯食。
饑餓感兇猛如獸,他吃得專注。
正此時,錢主事的聲音壓得更低些,身體也朝白管事那邊傾了傾:“白兄,城中近來的風聲…你可有耳聞?”
“哦?何事?”
“最近城中有人失蹤!”
白管事夾起一筷子醬菜,渾不在意:“這白水城哪天沒幾個走丟的?
不是欠賭債跑路,就是惹仇家,被沉了河,有什么稀奇。”
“這回不一樣!”錢主事的聲音繃緊,山羊胡都翹了翹,“丟的可不是那些爛泥里的貨色!有我們武館巡夜的護衛(wèi),有衙門當值的捕快,有長青幫碼頭上管事的頭目,連漕幫一個管著三條快船的小香主…都無聲無息地沒了!全是煉精有成的武者!”
白管事夾菜的手頓在半空,臉上那點笑意瞬間凍住。
“最邪門的是漕幫的舵主‘翻江龍’周泰府上!
他那個最得寵的三公子周顯,前幾日還好端端的在自己暖閣高臥,門窗緊閉,護衛(wèi)環(huán)繞。
結果呢?第二天一早,人去樓空!暖閣里被褥尚溫,人卻像被憑空抹掉!
一絲打斗痕跡,一點血跡,甚至一個多余的腳印都尋不見!
其他那些失蹤的,情形大同小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仿佛…被黑夜一口吞了!”
“難…難道…”
兩人目光如電,瞬間掃過埋頭扒飯的顧云。
顧云正夾起一塊蘿卜,動作毫無遲滯,仿佛餓極了只顧眼前飯菜。
錢主事這才收回目光,聲音恢復如常,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告誡:“此事上峰嚴令秘查,水渾得很。
白兄,你知我知,萬勿聲張!”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
白管事也慌忙站起,臉色依舊有些發(fā)青,勉強穩(wěn)住心神。
他走到顧云桌旁,拍了拍顧云肩膀,力道沉了些:“小子,樁功是大事!吃完趕緊回你小院,好生琢磨!別在外頭瞎晃悠,聽見沒?”
“是,管事。”顧云咽下口中食物,甕聲應道。
看著兩人一前一后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膳堂門口,顧云才慢慢放下碗筷。
他臉上那份因饑餓和疲憊帶來的木然緩緩褪去,方才那番刻意壓低的秘語,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鉆入,他煉精三品武者遠超常人的耳中。
暮色已濃稠如墨,沉沉壓了下來。
顧云踏著青石小徑,一步步挪回西北角那方孤寂的小院。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扉,院中那株老梅在昏暗中投下扭曲的瘦影。
他反手關上院門,疲憊如潮水般再次涌上。
一聲極低的自語,混著夜風的微涼,悄然吐出:
“憑空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白水城…也開始鬧‘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