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門之內,日月無名,唯潮為紀。
自入門至今,莊歸舟已在潮門居住十余日,山中四時如一,常年潮霧繚繞,宛如被天地遺忘之境。每晨潮起時,有晨鐘似海螺長鳴,從觀濤崖下的海骨殿傳來——那是潮門聽律之始。
“潮律聽修,為期三月。初月識潮,次月化潮,終月御潮。”
這是汐元君入門那日所授。與別派以劍式、拳訣、咒印起修不同,潮門弟子先學“聽”,以心感潮,以息納形。三月一律,不過修一耳之功。
但這“耳”非人耳,是心耳;聽的不是浪,是世間所有未起之形、未明之意、未成之潮。
莊歸舟每日拂曉便前往“潮識臺”靜坐修行。潮識臺為浮空磐石,位于門內東隅,如同一片被海浪托起的孤島,其上九十九根潮聽柱皆藏靈意,一根一音,需于其下聽其韻、辨其形,方能入其意。
頭一個月,僅能靜聽潮聲。許多弟子終日盤膝,卻不見半形。莊歸舟卻因“龍須虎”那夜啟蒙,初修即感形意流轉,漸能聽出“魚潛”、“獸藏”、“風斂”、“潮疊”等諸般潮息異象,引來數名執律長老暗中注目。
除此之外,莊歸舟最常接觸的是掌律師叔“聆崖子”,一位面如老狐、眼神卻通透如鏡的長老。他掌聽律之殿,執潮門律學一脈,對莊歸舟初期突破頗為欣賞,常以潮謎潮咒考校其心性。
潮門有言:“潮不獨生于水,亦隱于音。”
入門三月,莊歸舟每日清晨前往聽律殿,在潮師執引下聽潮音、辨濤聲、記江水之拍、辨瀑響之律,漸漸地,心隨聲動,耳隨潮明。他起初不甚明白為何“修潮”需先學音,后被一位潮門女弟子點撥道:
“潮門修法,先修耳,后修心。潮無形,憑音可現其脈。你心中若無節奏,怎控得了萬潮?”
于是,莊歸舟在聽律之余,隨潮樂師傅習樂器。箜篌太大、編鐘太繁,簫音太哀,他最終選了一支青玉長笛,通體溫潤,笛尾刻有小小浪形紋,曰“水鳴”。
初學時,風入笛中,聲如裂竹,惹得潮影谷中海鳥紛飛。可他每日苦練不輟,三月過去,竟能吹出三五曲調,笛聲清越,如江潮初升,涓流成音。
那夜,他于潮門夜練初成潮劍意后,獨坐澗邊輕吹長笛,一曲《山遠》吹畢,林間忽有白影悄然現身——那正是第一次主動前來的龍須虎。
白貓猞猁臥于石上,尾巴輕拍地面:“今日這曲,不似人間俗音。”
莊歸舟拈笛輕笑:“是師兄傳我譜子,名曰《山遠江長》,說是出自劍仙白太玄之手。”
龍須虎甩甩尾巴:“哼,果然。白太玄那家伙,劍比人清,譜子比劍還寡淡。可惜你今日心境澄明,竟將它吹得有些滋味了。”
莊歸舟不語,緩緩將長笛收入袖中。
他尚不知,那支青玉長笛,亦藏著潮門聽律一脈的秘鑰——當笛聲與潮意合流之時,便是“潮影化形”真正成熟之刻。
潮門諸峰中,除了主峰“云海渡口”之外,還有“觀濤崖”、“潮骨嶺”、“幽鮫窟”等諸修場所。莊歸舟每日往返其間,日夜苦修。
某夜,他于“風音臺”打坐至半夜,忽聽空山之間傳來細微水珠落石之聲——那聲音極緩,極圓潤,如瓊漿碎落。
莊歸舟心一動,潮感而發,于心海中勾勒出一抹“潮行鳥翼”之形。
潮動如翼,瞬間,他身后潮力自起,一瞬踏前半丈。
這一刻,他終于初窺“御潮”之門,潮力與身形共鳴,步伐輕盈如云。
恰于此時,一道劍音倏然穿林而來,直指莊歸舟頭頂,輕若風絮,卻冷如玄鐵。
“不錯,潮法御形之步,已隱有三成功力。”一道低緩淡然的聲音自虛空而來,如一縷春雪落入湖中,不起波瀾,卻讓人不敢怠慢。
莊歸舟抬頭,果然看見——
一白衣負劍之人,立于夜潮之間,白發垂肩,眉眼溫然,背后長劍未出,劍意卻已繞林成形。
他便是:白太玄,孤霄劍仙,潮門外門之主、汐元君之道侶。
“你可知,何為劍?”
白太玄立于風音臺上,身后潮霧千重,夜中白衣勝雪。
莊歸舟立于階下,拱手應道:“護身器,殺敵鋒,所為志也。”
白太玄淡淡一笑,眼中卻無波瀾,仿佛早知這般回答:“潮門之劍,不為殺,不為護,只為——‘潮生之意’。”
他說著,左手輕抬,虛空中并無劍出鞘之聲,然而一道潮形如龍蛇蜿蜒,自夜潮中斜掠而出,落于他指尖。潮形緩凝為劍,似幻非幻,劍體呈青碧色,其上云紋游走、水氣流轉,劍鋒輕震,如濤拍岸。
“此乃潮門之劍,名‘云瀾’,是汐元君所鑄。”
白太玄將“云瀾劍”橫于身前,道:“潮法者,以聽為始,以形為橋,以心御潮,以潮成劍。劍之所至,非破敵,而是通天地。”
莊歸舟沉默良久,低頭一拜:“弟子愿學。”
那夜,白太玄親授“潮劍入門訣”,莊歸舟自此得以以潮馭形,以形凝鋒,開啟潮門一脈真正的“御潮化形劍”之途。
其后數日,莊歸舟每日修潮劍于風音臺、聽律殿與潮影谷三地,日漸將“聽潮辨形”與“潮影御劍”相融貫通,劍意初生,劍隨心動。
某夜,他再次于外門修臺夜練,又見林間一抹白影躥出。
“龍須虎。”莊歸舟低聲笑喚。
白貓猞猁般的靈貓緩步而來,爪下無聲,雙耳尖毛豎起,頭頂的“兩個突起”已在夜風中如龍須般浮動,閃動著銀白鱗光。
“你這幾日進展倒還不錯。”它舔舔爪尖,打著哈欠,語氣慵懶,“不過,潮門修士修聽三月,修劍三年,你才剛開頭,別高興太早。”
“你不是貓么,怎懂潮門劍?”莊歸舟忍不住笑問。
“哼,你可知道,當年這‘云瀾劍’初鑄之時,誰站在潮峰之巔引劍成形?”
莊歸舟頓了一下。
“就是我。”龍須虎趾高氣揚地抖抖胡須,尾巴一甩,“我那會兒還是……唔,算了,時機未到,總之你要記得,我與你白師叔是舊識,他那劍法雖然清高孤傲,實則有破綻——若你哪日能看出來,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莊歸舟沒忍住笑出聲。龍須虎翻了個白眼,卻懶洋洋跳上他肩頭躺下,喃喃道:
“好了,睡去吧。明日你要去聽濤臺,正式參與‘潮門外戰演練’了。那不是練習聽律了,是實戰。”
“外戰?”莊歸舟輕聲問道。
“嗯。”龍須虎閉上眼睛,尾巴輕輕搭在他肩,“山外的水,開始渾了。潮門邊界,有些不安的波動……你總得學著,在風雨來臨前站得住腳。”
夜風微起,潮霧如簾,遠處聽濤臺燈火初明,一線青潮正在黑夜中緩緩泛起。
莊歸舟低頭望著掌中的木劍,忽覺心潮亦如江海,波濤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