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門大師兄——牧瀾。
其人如其名,牧觀潮瀾,以靜馭動。
他是潮門觀象主脈當代首徒,代掌外務,位列門中最年輕的“星潮推演者”與“牧潮者”之一。世人多以“大師兄”稱之,弟子間但凡聞其名,便不自覺地正衣束襟,如對一面水鏡,倒映己身疏漏。
牧瀾生得極靜。
身形修長,常著一襲墨青潮紋長衫,其上潮紋如夜中碎星,隨行步而微動,如星河沉浮。銀鬢披肩,卻并非老成之象,而如冰雪初融,清寒自生;一雙眼眸似水鏡無波,映萬象卻不留痕。眉目端正清俊,唇線微斂,極少笑言,舉止間自有一股不動如山、不可犯的氣勢。
門中弟子對其印象,多是“寡言”、“冷靜”、“推演無誤”。他教人嚴苛,常于星夜潮觀之上布盤講法,以水鏡觀潮象,以星辰測水運,口中言語不多,一眼看去,卻似將人心思看透七分。
傳言中,他年僅十七,便在七夜潮息不歇的星象之夜,于鏡海布盤推演,提前三旬推知“南海震汐”之兆,一舉使潮門避下沉海重創。自那日起,掌門汐元君親授“潮門觀象內篇”,封其為未來接位掌門之候選。
修潮者萬千,觀象者不過十數,而牧潮者,僅他一人仍留于門中。
牧潮者,執潮語以牧海心,喚海獸、引潮神、驅萬象。此脈向來稀少艱深,需兼修潮息、星術、言靈、心律四法,其門幾近失傳。牧瀾卻能執其一脈而不廢主修,可見心神之穩、悟性之高、術力之深。
但潮門中人皆知——
他不爭,卻無人可爭。
他未言,卻無人敢犯。
若說白太玄是潮門鋒上之劍,牧瀾便是海底鎮淵之石。
莊歸舟初入門時,曾于一次夜課偶遇其人。那日星光稀薄,觀象臺邊只他一人布鏡列盤,潮光在袖下流轉,一步一象,推星如繪。莊歸舟不敢近前,遠遠望著那道清影,竟生出一種錯覺: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靜水,一幅潮圖,一道藏于夜色之中的天象軌跡。
他低語,微步,袖中星砂散落,如時間流波,萬象皆為其所控。
莊歸舟當時便知:若想修“牧潮術”,這一關——是遲早要過的。
如今他已于“潮笛”入門,潮劍初成,然心志所向,乃是那更深一層的言靈之術。夢中潮語未散,觀象之路已啟,他終將親赴那片沉靜如海的深域,去求那位不言之人開口——
潮門大師兄,牧瀾。
自“外戰演練”后第三日,莊歸舟便上山求見觀象主臺。
潮門高處有臺三層,名“潮觀臺”,自下而上為:外象臺、中象臺、天鏡臺。牧瀾便常駐天鏡臺,觀星測潮、演象推局,甚少下臺而行。
那夜,潮風不止,海月尚高。莊歸舟立于外象臺前,衣衫未動,靜待已久。
直至亥初,有弟子低聲喚道:“大師兄準你上去了。”
階上無燈,唯有一線月輝如水。
他拾級而上,每一步,潮息皆有輕微律動,似有某種無形之力在層層察看心念。步至天鏡臺,潮風更盛,星光自穹頂而落,如入夜海之境。
臺中央,一面巨大水鏡浮于空中,鏡中映天河潮象、萬靈遷徙,水波不動,一如宿命。
牧瀾立于鏡前,一襲墨潮長衫,靜觀無語,背影如月下石像,不染塵氣。
莊歸舟行至三丈之外,拱手行禮:“弟子莊歸舟,愿修牧潮一脈,特來請教。”
許久,牧瀾未回頭,只淡聲問:
“你可知——牧潮為何難修?”
莊歸舟不答,只在心中應了一句:“因須觀心觀世,兼修四律,以己應萬潮。”
牧瀾似察覺他心念,終于轉身。
他的眼神極淡,卻在夜色之中透出極深之光,宛如水底寒星。
“牧潮非潮術,不教你如何破敵,而教你如何靜心聽敵未至之音。此術不為爭鋒,只為止戰。”
他緩緩舉手,一指點在水鏡上。
鏡面輕震,潮象扭轉,竟映出莊歸舟于演武臺與莫夜之戰,一招一式、一音一斬皆歷歷在目。莊歸舟心頭微震——此即“潮鏡追象”之法,記錄因果,演化潮勢。
“你之笛,音未錯,心未穩。”
牧瀾語速不快,卻句句直擊心識。
“劍與笛仍為兩器,非一心所御。你心執快勝,笛引潮而神擾敵,可取巧卻非取勝。”
“若你之潮術未能安敵,先亂己心——豈非與潮門‘觀水以心,守潮以意’之旨相悖?”
莊歸舟垂首,默默領受。
牧瀾不再多言,只袖中一轉,水鏡潮光聚形,竟化作三面潮符,自空而降,落于莊歸舟掌中。
“三日內解此三題,水鏡中演,笛中尋音。若你能令鏡潮共鳴,我便收你入觀象一脈,教你牧潮。”
他頓了頓,忽而又道:
“但記住——”
“牧潮者,不牧萬潮,乃牧自身。”
“若你心波未定,便莫入此門。”
言罷,他袖拂而去,身影仿佛一道潮影,隱入星圖之中,臺上只余莊歸舟一人,立于風中,掌中三符潮光微閃,映得他眼底如潮涌動。
他低語:“心未穩……便穩之。”
三面潮符微震,如聽見了他的心聲。
遠處夜潮涌動,似正回應著這位初入觀象之途的新修者。
莊歸舟離開天鏡臺后,掌中三符隱隱浮動,每一面潮符之內,皆有細微水脈震動之聲。
無人知曉,這三題皆為潮門極深觀象術“潮脈問心”中的變式小鏡,往昔只有親傳弟子才能接觸。
而牧瀾為何將其授予一個初入門中者?潮門中無人知曉,他也未曾說明。
回至天鏡臺深處,牧瀾獨坐鏡前,水鏡之上浮現著莊歸舟方才接符時掌心潮息的紋路。他以指引潮,細細摩挲那潮脈之圖,似有所思。
忽然,他身側潮鏡震蕩,浮現數枚古符圖印,正是潮門古典《瀾語秘章》中記載的“遺象未解”之卷。
其卷記述數百年前一場潮象異變:“有潮入夢,語不成言,其主必破舊象,開新圖。”
“潮語者,夢中自言也。能應此者,為瀾引之選。”
牧瀾眼神微沉。此卷多年無解,潮語之說亦無從驗證。但——
他幾日前,在潮鏡觀夜潮時,曾見過一則異象:
“月沉星浮,夜潮如筆,有人語于夢中,潮上浮三字:‘舊象裂’。”
那潮語來自初入門者莊歸舟,當夜他尚未正式列入觀象修者。
是巧合,還是指引?
牧瀾未答自己,只靜靜翻出一枚老舊海骨信簽,上有前掌觀象者手書遺語:
“汐元座下,將有一徒,不觀星而自曉潮圖,夢中可得未明之象。觀象一脈,未來托之。”
而牧瀾恰是這位“座下”最早修觀象術者,此語他藏于心中已近十年。
他緩緩閉眼,心念浮動:
“這三題,于人是考,于他,或是引潮開圖之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