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潮門山腰,一室孤燈未滅。
莊歸舟伏案沉思,三面潮符列于案前,符上水脈若隱若現,仿佛有形潮流在輕聲低語,又仿佛什么也沒有。
他執筆推演,笛息試調,卻始終無法令三符共鳴。潮符不似兵法陣圖,有法可循;更像一面鏡,一道關,鏡映己心,關問己志。越思,心越亂。
忽而窗外枝影一動,一道雪白輕影閃入窗欞之間。
“喵?!?
熟悉的聲音,懶洋洋又帶些得意。
莊歸舟抬頭,果見那只龍須虎趴伏窗臺,一雙幽碧眼睛在夜色中泛著潮光,嘴角似笑非笑:“怎的?三面小符就把你困住了?”
“……是潮門觀象題,難得有解?!?
“難解?”龍須虎打個哈欠,懶洋洋一翻身,“那是你在錯地方看題罷了。潮門觀象之術,若只困于鏡中星海,那也太沒意思了?!?
它跳入室內,爪子點在一枚潮符上,符面竟隱隱起波紋,“走罷,跟我去個地方,或許能幫你開開竅?!?
莊歸舟怔了怔,“去哪?”
“登樹,看云。”
龍須虎拖長聲音,甩甩尾巴,已先一步躍出窗外。
月光之下,它身影一閃,竟踩著夜色騰躍于空,如踏潮起伏,步步升高。莊歸舟只覺潮息牽引,心神一動,提氣追隨其后。
兩道身影,一貓一人,躍枝穿林,夜霧漸濃。
越山而上,越行越高,腳下已不見山道,唯有林梢云層在腳下如浪般翻涌。遠處廬山之巔,一片模糊蒼翠之中,隱約有一棵極大的古樹,其形如山,其影如潮。
龍須虎回首一笑,眼中潮光蕩漾:“到了?!?
“我家?!?
“龍須虎之家?!?
云海古樹,立于云海之上,根如龍爪盤山石,枝如潮幕覆夜空。樹干蒼老斑駁,布滿鱗片狀的灰青樹皮,偶爾隱現符紋閃爍。潮門雖藏山水靈域多年,但莊歸舟從未見過此樹——
它像不屬于此界,或說,是天地間某段遺忘的年歲生長出的靈木遺種。
“這是……”莊歸舟凝視良久,低聲問。
龍須虎跳上一條粗枝,尾巴一甩,得意答道:“唔,別人叫它‘忘潮樹’。我嘛,只覺得好住,就占了它的樹洞做窩?!?
說罷,它一躍鉆入樹干之中。莊歸舟循聲入內,竟發現樹心已中空,內壁自生光芒,淡潮色的藤蔓如神經脈絡般延展在四壁,隱約浮現古老的潮語殘符。
樹洞中陳設簡樸,卻別有洞天:角落一堆堆軟白云羽與靈草編織成鋪,潮貝殼串成風鈴,不時發出幾聲清脆音鳴。洞頂垂下的靈枝如簾,微風吹拂,枝葉輕響,宛若低語。
“這里的風,與你潮笛的調子很像?!饼堩毣⑴P在窩里,懶懶說道,“也難怪你聽不懂潮符,你心里聲音太多了,聽不到這山里的風聲、樹的息、云的行?!?
莊歸舟低頭看著潮符,那三面潮符仍不動,只是符面水光似因這里的靈息而略有活躍。
“你想學牧潮?”龍須虎忽而問。
“是?!?
“那你知‘牧’之意么?”
莊歸舟抬眸,神色堅定,“牧潮者,非控潮,乃守潮,以心律應萬象?!?
“喲,記得挺熟?!饼堩毣⒎藗€身,喃喃道:“可這不是答,是書上的話。”
它緩緩抬頭,幽碧眼眸望向樹外,“來,我帶你上去看看。”
樹頂極高,眾枝交錯如臺,龍須虎帶莊歸舟拾枝而上,一路攀升。越往上,風越清,云越淡,天地愈發遼闊。
直至最頂一枝,那是一處天然形成的枝臺,四周無葉,唯有風云相伴。
放眼望去,廬山山勢若龍,蒼巖重疊,云海翻涌不歇,如白潮漫過山巒,隨風而動,仿佛是整個山川在緩緩呼吸。
莊歸舟佇立枝臺之上,微風拂面,靈息自四方涌來。他閉眼一刻,似覺潮符微震。
“聽見了嗎?”龍須虎輕聲問。
莊歸舟輕輕點頭。
“不是耳聽,是心聽。潮符之意,本非破敵之器,而是應天地之勢,察萬象之動?!?
“你可試一符,以風為調?!?
莊歸舟盤膝而坐,將第一面潮符平放掌心,取笛輕調,與山風對音。
初起不穩,雜念紛擾;然數息之后,心隨云行,笛聲漸入自然之律,潮息微動——
那潮符,竟于風中一震,水脈流轉,輕吟如浪起。
龍須虎趴伏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喃喃道:
“牧潮……當先牧心?!?
第二符·云象
風息漸緩,潮笛低吟,莊歸舟睜開雙眼。
掌中潮符水光流動如絲,仿佛融入了山間風脈。他心知,這是第一符的回響——“聽潮”,以音應氣,識自然節律。
“第二符呢?”他問。
龍須虎懶洋洋一揮爪,指向遠方一片浮動的云海:“看那邊?!?
那云,自東南翻卷而來,形如鱗浪,宛如海上巨獸騰起,一線風突自谷口斜卷,竟將整片云帶撕成兩半,露出其下一瞬閃光的雪嶺殘照。
“這是——”莊歸舟失神片刻。
龍須虎輕聲道:“潮不在水里,在風起云動之時?!?
莊歸舟緩緩取出第二面潮符,將其立于膝前,閉目再觀。
耳不聽聲,眼不觀形,唯以心識察山云之律。他心神沉入符中,一道潮語浮現——
「觀云·以變識象,以象入潮,以潮應世。」
那一刻,莊歸舟腦中猛然開闔無數圖象:潮起潮落、風卷殘雪、山崖涌霧、月臨林梢……
他睜眼時,山風吹散一縷青絲,第二潮符水光翻動,化出一串簡潔流暢的潮文,正是他心念中方才“云裂風生”的象圖之義。
龍須虎坐起,輕輕頷首:“你開始懂了。第二符為觀云,不為占象,而為識變。”
莊歸舟輕聲:“風止云動,潮之理,果非死法?!?
第三符·映心
天光漸斂,廬山云海中浮現出一道殘霞,宛如潮火隱焰。
莊歸舟凝視第三符許久,卻始終感應不到任何水脈、云象的共鳴。
“為何這符……無聲無息?”
龍須虎站起身,抬頭望著那落霞余輝,低聲道:“因為它看的是你,不是這山,也不是風云。”
莊歸舟一怔,垂眸望向第三符,忽而見符面微映出自己的神情,神色凝重如水,目光卻隱含迷惘。
“潮門為何收你?你為何想修?”
龍須虎緩緩繞至他身后,聲音卻第一次不帶調侃,而如洞中老者,溫沉且遠:“你心里若無一個‘歸’字,怎能牧動潮心?”
第三符中,浮現出莊歸舟過往的種種影像:九江柴桑的杏林紙硯、祖父莊蔚山的手書碑帖、蘇霽月送別時忍著不哭的眼神……
以及,他心中反復浮現的一句:“我不是來逃的,我是來尋路的?!?
此念方成,符光乍現,潮水自心頭涌來,直灌掌心,第三潮符忽如鏡面激震,符面映出一道瀲滟光潮,自莊歸舟胸口直透蒼穹云霄,倏地化為一線潮光,連貫三符——
潮笛自腰間浮起,輕鳴一聲,宛如回應。
三符合鳴,一陣奇妙的回音自云海深處而來,如風中低語,似久遠潮門古聲:
「潮起之日,牧者歸心。」
落霞后,莊歸舟緩緩睜眼,三符齊轉,水脈流暢,隱現三象——風潮、云象、心映。
他起身,長揖一禮,向那云海、向那古樹,也向守在身邊的龍須虎。
龍須虎打個哈欠,拍拍尾巴:“喂,你還沒謝我?!?
莊歸舟一笑:“晚些與你搶魚吃,便是謝。”
莊歸舟輕聲一笑,云風拂面,那一刻他真正明白:
潮之術,不在手中符,而在心間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