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閣樓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夏棠蜷縮在地毯上，指尖抵著魚缸玻璃，感受著那層透明屏障后的水流震動。

七條金魚在昏暗的水中游弋，唯有最靠近她的墨色身影突然轉向，尾鰭拍打玻璃的聲音輕得像蝴蝶振翅。

“S-O-S。“她對著魚缸呢喃，聲音因長久未使用而沙啞。

父親留下的黃銅色錄音機在窗臺上投下斑駁陰影，電流聲里夾雜著遙遠的海浪白噪音。

夏棠數著秒針轉動的節奏，當第三百六十聲滴答落下時，她按下播放鍵，短波電臺特有的電流刺啦聲中，清晰的點劃聲如游魚般躍出——那是父親用摩爾斯電碼錄下的《海底兩萬里》片段。

金魚們突然集體轉向，鱗片在應急燈的冷光下閃過細碎銀芒。

夏棠的瞳孔隨之收縮，仿佛看見無數封未拆的信件在水中舒展信紙。

她拿起蠟筆，在魚缸玻璃上描摹“影子“的游動軌跡，深紫色蠟痕與掌心那道月牙形疤痕重疊。

那是七歲那年，她攥緊父親郵包里掉落的回形針劃出的傷口。

“第217天，影子撞擊玻璃37次。“她對著空氣念出筆記，聲音被窗簾吸走棱角。

筆記本里夾著泛黃的郵票，邊緣印著“青鳥郵遞“的舊標志。

父親從前總說，每枚郵票都是一封未起航的信，郵戳則是它們短暫靠岸的印記。

此刻她望著魚缸底部的銹跡，忽然發現那形狀像極了父親郵包里常裝的海鷗哨子。

雷聲在云層里悶響時，夏棠正用鑷子收集“影子“脫落的鱗片。

第七片鱗片墜入掌心的瞬間，星芒光斑突然在黑暗中亮起，宛如被雨水澆濕的火柴。

她屏住呼吸，看著光斑在玻璃上拼出歪斜的字母：H-E-L-P。

魚缸底的銹跡突然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半張泛黃的明信片。

郵戳日期是2019年6月17日，正是父親出海潛水的日子。

夏棠的指尖撫過“斐濟珊瑚礁“的風景照，背面潦草的字跡突然滲出熒光：“棠棠，當星星沉入海底時，記得抬頭看云的形狀——郵差叔叔說，每朵云都是天空的信筏。“

樓下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夏棠像被驚飛的海鳥般縮成一團，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疤痕。

記憶碎片如碎玻璃片飛濺：母親摔碎的相框里，父親穿著潛水服站在珊瑚礁前，胸前掛著的不是潛水表，而是枚老舊的銅制郵戳。照片裂痕穿過他微笑的嘴角，仿佛將想說的話切成兩半。

“又在和魚說話？“母親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慣有的小心翼翼。

夏棠盯著門把手轉動的弧度，計算著金屬與金屬摩擦的分貝——37.5分貝，比昨天輕了0.2分貝。

藥盒被輕輕放在門口，海豚圖案在應急燈下發藍，像極了父親郵包里掉出的海洋生物學雜志封面。

她用鱗片星芒覆蓋海豚，光斑重組時，藥盒上浮現出母親年輕時的笑臉，那是從舊相冊里拓印的記憶，當時母親的掌心還沒有洗碗水浸泡的褶皺，父親的郵差包上還掛著叮當作響的海鷗哨。

夏棠忽然想起，每個暴雨夜父親都會把郵包墊在她枕頭下，說這樣就能聽見信件穿越風雨的聲音。

“影子，你說郵差叔叔會把信送到海底嗎？“她對著墨色金魚比劃手語，尾鰭拍打水面的節奏突然與記憶重疊。

父親教她敲摩爾斯電碼時，指節叩擊桌面的頻率正是如此。

魚缸玻璃映出她蒼白的臉，與水中的魚影重疊成雙重鏡像，仿佛兩個被困在不同維度的靈魂在隔著時空觸碰。

雷聲炸響的瞬間，“影子“突然劇烈撞擊玻璃。

夏棠看見它鱗片下的星芒光斑在重組，不再是零散的單詞，而是連貫的畫面。

父親穿著郵遞員制服，在暴雨中奔跑，懷里緊抱著濕透的郵包，某個深夜的碼頭，他將閃著微光的鱗片放入魚缸，海水順著袖口滴落，在地板上畫出珊瑚的形狀。

她顫抖著摸向自己的手腕，舊疤痕正在發燙。與此同時，“影子“的傷口滲出淡藍色熒光，光斑順著水流爬上她的指尖，拼出一串日期——那是父親最后一次送掛號信的郵戳時間。

夏棠忽然想起，那天父親回家時渾身濕透，郵包里掉出枚陌生的鱗片，上面隱約有星芒流動。

母親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夏棠迅速將鱗片藏進袖口，卻在觸碰母親手腕時渾身一震——那里有道月牙形疤痕，與她掌心的舊傷形狀 identical。

在孤獨癥者特有的感知里，母親的皮膚下突然浮現出無數游動的星芒，拼湊出二十年前的雨夜：年輕的郵遞員冒雨送來急件，收件人是即將臨盆的孕婦，他摔斷了海鷗哨子，卻用體溫焐干了襁褓里的病歷單。

“疼......“夏棠聽見自己發出破碎的音節，這是七年來她第一次主動對母親說話。

她指向魚缸里的“影子“，又指指自己的手腕。

母親的瞳孔劇烈收縮，在應急燈的冷光下，她看見女兒眼中倒映著自己從未說出口的秘密——那個暴雨夜，她接過掛號信時，信封上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郵遞員掌心的血。

魚缸里的金魚突然同時轉向，鱗片在驚雷的剎那亮起整片星芒。

夏棠看見父親的潛水服與郵遞員制服在光影中重疊，他背著郵包潛入深海，每枚鱗片都是一封未投遞的信，郵戳蓋著“寄往天堂“。

而此刻，當她與母親的指尖隔著玻璃相觸，那些沉睡的星芒正在蘇醒，在兩代人的沉默之間織出第一縷光。

雨越下越大，天窗的水痕蜿蜒成珊瑚形狀。夏棠撿起蠟筆，在玻璃上補全最后一筆——那是父親郵包上的海鷗標志，此刻正振翅欲飛。

“影子“輕擺尾鰭，將光斑掃成波浪形，宛如無數信件在水中漂向遠方。而在這寂靜的閣樓里，被按下靜音鍵的世界終于泛起漣漪，第一封跨越時空的信，正從七秒記憶的深海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