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次，我想自己選。”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林舟并沒有立刻回應。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室內光線微弱，投影裝置在系統崩潰前的最后一秒閃爍了一下，墻面上那串“Alpha01”的紅色警告也隨之熄滅，只留下空氣中一層尚未散盡的漂浮粒子，像雪，也像塵。

沈念走向林舟的腳步有些踉蹌，但她沒有回頭。過去的十七年，她的人生就像被一個“情感腳本編輯器”操控過的劇情，哪怕是她以為最真切的痛楚、最深的恨意、最暖的依戀，也可能只是系統參數設定后的殘余變量。

而現在，她只想掙脫這種“注視”。

她經過他身邊時，林舟低聲道：“你記得小時候那只貓嗎？”

沈念腳步一頓。

那是她七歲那年，家中后院走失的小貍貓，脖子上掛著一塊印著“S-009”的小木牌。那只貓曾在冬夜里陪她坐在柴房角落，她對它傾訴學校里受的委屈、被同學欺負的細節，還有對母親長期冷漠的怨意。

她以為那只是個童年插曲。

林舟卻低聲補了一句：“那只貓是我放進去的。”

沈念猛地抬頭：“什么？”

林舟面無表情：“那是我第一次違反實驗流程——我把真實的動物放進了模擬環境，想試試你對‘不可控變量’的反應。結果你……養了它，替它取名，埋了它三次。”

“你說，它是你唯一信任的東西。”

沈念的手不自覺收緊，指尖捏出一層冷汗。

她想起那只貓死去的方式：第一次是意外摔落陽臺，第二次是被誤喂過期罐頭，第三次——她永遠忘不了——它被人用紅油筆在額頭上劃了個“X”。

她還以為那是鄰居孩子的惡作劇。

林舟看著她眼中的情緒變化，緩緩說道：“不是別人，是我。”

空氣靜止了幾秒。

“我必須確定，”他說，“你是不是會在記憶重復輸入下，自動構建‘情感替代機制’。如果你能在真實與設定之間辨識出異常，那你就是合格的‘Alpha Beta界面體’。”

“你通過了。”

沈念忽然覺得自己嗓子發緊。

“你……不是監視者？”

林舟輕輕搖頭。

“我曾是實驗的參與者，也是編號系統最早的一批接入者。但我退出來了——在你成為‘009-A’那一年，我放棄了身份，轉而從外部嘗試干擾系統運行。”

“這些年，我用你的名字登錄、注銷、偽裝、設局，為的不是控制你。”

“是救你。”

他停頓了一下，才又加了一句：“只是你不知道的是……我們之間的‘記憶錨點’，是你自己設的。”

“你早就選了我。”

沈念怔在原地，無法呼吸。

“什么意思？”

林舟輕輕吐出一句：

“這不是第一次了。”

“這是第四次——你選擇愛我，而我選擇違背系統。”

—

“第四次？”

沈念的聲音幾近呢喃，像是風中一枚輕易碎裂的羽片。

她站在走廊盡頭，四周是廢棄實驗室深處的主控中樞，一根根斷電的光纜垂落在墻邊，泛著昏黃的余光。空氣中漂浮著微粒，是長期未通風設備里釋放出的冷凝劑氣息，混雜著金屬老化的銹味。

她的腦海像被打開了一個陳年檔案柜，某些沉在時間底部的內容正在悄然冒泡。

林舟的面色沒有一絲波瀾，但他的瞳仁卻明顯收縮了一瞬，像是在極力抑制某種翻涌的情緒。他慢慢伸出一只手，在昏暗的環境中指向右側控制臺的一角：“你不記得，是因為你刪過。”

沈念愣住，順著他的手指方向走過去。

那是一臺老舊的腦神經接入系統，銘牌上刻著“Beta-Link v1.0”，邊緣貼著一張幾乎要褪色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個更年輕的她，穿著醫院的住院服，背后是某個無名醫療設施的窗景，陽光透過白窗簾投下淡淡的剪影。

她站在那兒，手中握著一本筆記本。笑得有些倔強，也有些……空洞。

“這是——什么時候？”

“你主動參加的那次試驗。”林舟的聲音如刀鋒細雨般逼近，“那時你母親因倫理爭議被暫時除名，你替她寫申請，要求保留試驗樣本，為此甘愿成為‘自主編號系統’的第一批接入體。”

“你設置了自己的人格補丁，你說——‘請把我最渴望的情感錨點建構為林舟’。”

沈念不敢相信地搖頭。

“不可能……”

“你甚至制定了一條隱藏指令——只要我還存在于編號系統，你就不允許自己從系統中完全退出。”林舟垂下眼睫，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無力，“你自己，鎖住了自己。”

周圍陷入一段沉寂。

只有屏幕偶爾跳動的低頻閃光像心跳，映照著兩個人的臉色都像被褪去了血色。

沈念緩緩坐下，像一個終于溺水上岸的人，卻不知道該如何重新呼吸。

“我以為……”她開口，聲音啞得幾乎發不出來，“我以為我在醒來，其實我只是從一個夢，掉進了另一個夢。”

林舟的指尖在空氣中輕點，一塊隱藏文件緩緩彈出，是她自己手寫的協議檔案：

【編號：009-A自愿接入，附帶錨定系統生成模塊申請。備注：錨點名稱“林舟”，關鍵詞為“重逢”、“不可代替性”、“自我覺醒”】

每一個字，都是她當年用親手書寫的方式，嵌入系統深處的情感指令。

那一刻，沈念的神情終于徹底崩塌了。

不是震驚，也不是憤怒。

而是一種細致入微的、自我意識剝落后的哀傷。

“我原來……”她喃喃，“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自我構造的騙局。”

林舟走近她，蹲下身，平視著她的眼睛。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之所以能寫下這些，是因為你比誰都清楚，真正可怕的不是被控制。”

“而是你真的，什么都不愿意去愛。”

他低聲道：“你創造了我，不是為了愛我，是為了把自己困在‘愛’里。”

那一瞬間，沈念的眼淚終于滑落，卻無聲無息。

她望著眼前這個幾乎完美重合于“記憶錨點”里的存在，突然明白了一個從未想過的問題：

——或許真正操控她的人，并不是系統，也不是母親，也不是林舟。

而是那個在深夜里，一次次選擇“刪除記憶”、又一次次按下“重載感情模塊”的她自己。

她看著他，眼神中第一次沒有了執念，沒有了依賴，也沒有了逃避。

她輕輕開口：

“林舟。”

他嗯了一聲。

“這一次，你能陪我退出嗎？”

林舟微微一愣，然后點頭：“可以。”

但他沒有說——這一句話，她其實已經問過四次。

而他，也已經答應了四次。

每一次，她都會在最后一刻，選擇重新留下來。

——記憶，是她給自己布下的局。

——而親密，是她給自己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