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宅的夜晚沒有星光。
天井的玻璃像一塊蒙灰的鏡子,把天與地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沈念坐在床邊,床頭柜里那個小巧的首飾盒安靜地躺著,木質上有些斑駁,邊角處還殘留著指甲刮痕。
她盯著它看了許久,仿佛透過那盒子能看到另一個時空。
那是七年前的某個冬天。
高危精神監(jiān)護病區(qū),白墻,消毒水味。她坐在咨詢室的對面,玻璃后面隔著的那個女人,穿著病號服,卻仍舊端坐筆挺。
“你不相信我?!蹦桥苏f。
沈念低頭記筆記:“你覺得別人都在否定你?”
“不是‘覺得’,是你們真的這樣?!?
“你是第幾個來的人?第四個?第五個?每一個都想讓我說‘我錯了’,但我沒錯。”
“你覺得你沒錯,是因為……”
“因為我救了他?!彼驍嗨曇敉蝗话胃?,“我用錯的方法,但我救了他!”
“你是說……你兒子?”
那女人冷笑:“我說的是——陸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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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姐?!?
沈念被門外一聲輕喚喚回現(xiàn)實。
是女傭敲門,手中捧著熱牛奶,眼神小心翼翼。
“這是先生吩咐的,怕您晚上睡不好?!?
“謝謝?!彼舆^杯子,手心卻微微一緊。
女傭要轉身離開時,沈念忽然開口:“你在這工作多久了?”
“七年?!?
“你認得這個嗎?”她揚了揚首飾盒。
女傭的瞳孔縮了一下,但很快低頭:“認得。是夫人最常戴的?!?
“她為什么會把它放在這?”
女傭沉默。
沈念放輕聲音:“這屋里,是她的舊房間吧?”
女傭依舊沒有回答,像被某種協(xié)議禁錮。
“你害怕她?”沈念突然問。
女傭抬頭,眼神微顫,半晌才道:“她從不讓我們進房間?!?
“她說,這里是她唯一能聽清自己心聲的地方?!?
沈念送走女傭后,把門反鎖。然后回到床邊,重新打開首飾盒。
盒內依然空蕩。底部的絨布墊子薄得幾乎貼合底板,她用指甲輕輕撬起——
果然,夾層里藏著一張折疊過的信紙。
泛黃,輕微霉斑,紙角卷起,像被握過很多次。
她展開那張信,認出那是陸母的字跡——
寫得很快,略有凌亂,但每個字都帶著一種偏執(zhí)的強迫式工整。
“辭洲,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解釋?!?
“你一直認為,我控制了你的人生。是的,我確實這樣做過?!?
“我害怕你變成你父親那樣的人:情緒失控、攻擊性強、無法控制自己。”
“我曾經(jīng)以為,只要我控制你,就能救你?!?
“但后來我明白,控制不是愛,是恐懼?!?
“沈念,是唯一一個能讓你冷靜下來的人。”
“她是我研究失敗之后,唯一留下來的人。”
“她沒有恨我,這比愛更沉重?!?
“我欠她的,不是金錢,是道歉?!?
“如果她回來了,請你,不要傷害她。”
沈念的指節(jié)在發(fā)白。
她將信紙重新疊好,塞回夾層,然后將盒子合上,藏回床頭柜最底層的夾縫。
她靠在床邊,望著天花板,眼睛睜得極大,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女人,那個曾在她夢里千百次出現(xiàn)的“研究者”,在死后,居然把她留下了作為“遺囑”。
而這封信,她并不打算交給陸辭洲。
至少現(xiàn)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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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沈念打開房門,樓下昏黃燈光下,陸辭洲正站在壁爐前,背影挺直,像一尊孤獨的雕像。
她腳步極輕,卻還是讓他察覺。
“睡不著?”他頭也不回地問。
“你也一樣。”
她走下樓梯,白色家居裙垂至腳踝,拖鞋沒有聲音。
與這宅子格格不入。
他看她一眼:“你穿得太干凈了?!?
“是說太素,還是太像病人?”
他勾唇,“你總是能把我的話轉成刀。”
“可你喜歡鋒利的女人?!彼叩剿磉?,“你母親就是。”
這話刺中了他神經(jīng)。他轉身看她,眸色瞬間壓暗。
“你怎么知道她是?”
“因為我見過她發(fā)瘋?!?
“……你覺得她瘋了?”
“不,她只是太想控制命運?!?
“而你——也一樣。”
沈念走近一步,幾乎是面對面地看著他。
“你娶我不是因為需要婚姻,是因為你需要一個鏡子。”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母親——也看到了自己?!?
陸辭洲沒有回應。他的臉極近,眉骨冷峻,鼻梁直挺,整張臉在火光下像石雕,毫無裂縫。
“你今晚進我房間,”她忽然輕聲道,“不是想問我事情?!?
“你是想確認,我是不是還記得那天?!?
“你母親走的那一天,我就在她病房外?!?
“你知道,但你一直不敢問。”
沈念看著他:“現(xiàn)在,你還想問嗎?”
空氣凝固。
陸辭洲卻慢慢后退一步,將情緒拉回理智軌道。
“既然你知道她留了信,那你應該知道,我遲早會看到?!?
沈念低頭笑:“你猜,我會不會燒掉它?”
他盯著她,語氣近乎壓迫:“你不敢?!?
“為什么?”
“你想知道,她到底愛沒愛你?!?
“你以為我是你?”沈念挑眉。
他眼中閃過一絲遲疑,然后低頭靠近她耳邊,聲音沉?。?
“你不燒掉它,是因為你怕自己比我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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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沈念回到房間,將窗簾拉開一條縫。
陸宅的花園安靜如初,黑暗像液體,緩慢流淌進每一個角落。
她手里還握著那封信的臨摹稿。
原件已經(jīng)被她封存在抽屜夾層,而副本——她準備藏進更深的地方。
這房子封鎖的,不只是過去的記憶。
還有被試圖消除,卻還在發(fā)酵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