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 N.1128,請開始驗證。】
屏幕上的這行字,像一只無形的手,精準而克制地扼住了沈念的脖子。
她站在那臺主機前,沒有第一時間動手操作。指尖懸在空氣中,略微顫抖。
N.1128。
她記得這個編號。
在那段被切割、封存、刪除的記憶深處,它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病歷單上、錄像資料的角落里,甚至在她穿著白色實驗服站在鏡前時,胸前的標簽正是它。
那不是編號,是標簽,是定義。
是她作為“對象”的編號。
她不是患者、不是志愿者、甚至不是研究員。
她是實驗樣本。
編號N.1128——在整個編號系統(tǒng)中標注為:“高重組率/低穩(wěn)定性/記憶可編輯對象”。
她緩緩抬起手,敲下了鍵盤。
【進入驗證環(huán)節(jié)。】
屏幕迅速切換,彈出一道熟悉的圖像題。
三張照片。
三段模糊畫面,分別來自她記憶中的不同時段:一段是初中教室的側影,一段是大學操場的夜晚背影,還有一段,是她站在陸宅那個地下監(jiān)控室里,對著鏡子微微一笑。
系統(tǒng)提示音響起:“請選擇屬于你本體記憶的圖像。”
沈念眼角一跳。
這不是在驗證她的記憶,而是在驗證她“相信哪段記憶”。
因為她知道——這些圖像,都是真的,也都不全是真的。
這才是最殘忍的地方。
在編號系統(tǒng)的底層邏輯中,“記憶的真實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選擇相信哪一個版本”。
沈念猶豫了一秒,指尖劃向了操場夜晚那一張。
那是她和林舟約定“再也不回編號中心”的那個夜晚。
也是她最后一次主動選擇“退出”。
驗證通過。
屏幕重新切換。
一個倒計時出現(xiàn):“00:09:59”
“你有十分鐘,讀取已歸檔數(shù)據。”系統(tǒng)冷漠提示。
沈念知道,十分鐘后,這臺機器將自我銷毀。
她迅速操作,點開文件目錄。數(shù)以千計的實驗日志、錄像備份、監(jiān)控資料、腦神經反饋文檔、夢境模擬圖表蜂擁而出。
她的目光飛快掃過,一串串編號、一條條標簽在她腦中迅速重組:
【N.1128 -第9期干預前反饋:認知漂移】【N.1128 -替代身份測試:對象穩(wěn)定性偏低】【N.1128 -記憶重構階段:拒絕承認林舟消失】
她打開一條視頻記錄。
畫面里是自己。
她坐在一張金屬椅子上,頭上連接著若干電極,面無表情。對面是一個男人,戴著面罩,看不清臉。
“你不記得他了?”男人問。
沈念搖頭:“我知道有一個人……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男人頓了頓:“那如果我告訴你,你們曾經簽署了一份共生協(xié)議,你會選擇繼續(xù)讀取,還是拒絕?”
畫面中,她沉默良久,最終點頭。
“繼續(xù)讀取。”
視頻戛然而止。
沈念手指一緊,迅速點開另一個音頻文件。
【林舟·音頻片段】
“沈念……如果你真的聽到這段錄音,說明你找回了一部分自己。”
“你曾主動選擇刪掉我,因為你不相信記憶能撐起我們。”
“你說,真實世界太痛了,夢里至少我們還完整。”
“我沒有怪你,但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哪怕一次,愿意回到劇本以外。”
沈念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不是不記得。
她只是一直不敢面對。
她不是第一次進入這個房間,也不是第一次聽這些錄音。每一次她來,都會在“選擇繼續(xù)”與“選擇遺忘”之間反復徘徊。
而這次,她沒有退。
她咬著牙,將整個目錄一一下載拷貝。十分鐘倒計時只剩三十秒時,她飛快拔掉U盤,向門口沖去。
剛走出房門,主機“砰”地一聲炸裂出火光,一團白煙涌出房間。
她沒有回頭。
這不是她第一次目睹某種“真相被銷毀”。
但這次,她把它帶走了。
而她自己,也再無法回頭了。
——
她將那枚U盤塞進風衣內側的暗袋時,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城市的清晨早已熱鬧起來。
車輛疾馳、人流涌動,遠處地鐵口的吆喝聲和早餐攤上豆?jié){油條的香味交織成一幅再尋常不過的生活圖景。
可沈念知道,她現(xiàn)在所踩的每一寸地面,已經不同了。
她不再是那個從夢里醒來的沈念,也不是那個曾在陸宅中被迫追問“我是誰”的復制人之一。
她是編號N.1128,一個從記憶實驗中逃出的數(shù)據異常值。
她曾被構建、被抹除、被設定,又主動選擇了“記得”。
走出編號管理中心舊址的那一刻,她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從未驗證過的真實之上——不再有指引,也不再有劇本。
她打開手機。
黑屏片刻后,屏幕亮起,GPS信號異常,卻彈出一行新的提示:
【您已離開安全劇本區(qū)。】
【系統(tǒng)識別:對象N.1128,已觸發(fā)“非標準路徑”。】
【是否繼續(xù)?】
她按下【是】。
她想起了林舟。
想起那個曾經不止一次與她討論“劇本之外是否有自由”的男孩。
他們的初識是在那個實驗室的玻璃隔離間。
林舟是編號N.0314,注釋中寫著:“具備高度數(shù)據干擾能力/曾嘗試篡改程序內部邏輯/協(xié)議狀態(tài):中止”。
他是個漏洞。
不在他們設定好的故事里,不屬于任何一個“可控模型”,是系統(tǒng)要被回收和隔離的那種不穩(wěn)定變量。
但沈念記得他是怎么笑著對她說:“我們都是代碼,但你不覺得,某些代碼比別人更像人嗎?”
她曾不敢回答。
可今天,她明白了他當時的意思。
這世界本身就是一場模擬劇本。身份是預設,關系是數(shù)據,甚至連她是否相信林舟的“存在”,都不過是參數(shù)的加權權重。
可唯獨“選擇”,也許是真實留下的唯一證據。
她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坐到靠窗的角落。
風吹進來,帶著初夏晨間的青草味。她盯著那杯未動的美式,像是盯著某種未完成的契約。
“林舟,”她低聲喃喃,“我回來了。”
沒人應答。
但幾分鐘后,她的手機亮起。
是那串早該注銷的號碼。
【你終于選了“繼續(xù)”。】
【那么,下一個地點:圖靈街14號,‘劇本編輯部’。】
沈念盯著這行字,忽然想笑。
“劇本編輯部”?他們還真敢取名字。
她站起身,拉好風衣的領口,掏出那張她早已記不得何時被塞進口袋的紙條——背面寫著一行小字:
【你現(xiàn)在看到的,正是他們希望你相信的那一面。】
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她推開咖啡館的門,陽光照在她臉上,像是一道系統(tǒng)重新加載時的光標跳動。
但這一次,她不會再遵循指令。
她要自己寫那段劇本——即使失控,也要按照她自己的方式進行。
——第二卷第九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