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盯著那封郵件的截圖，半晌沒有動。

照片里那個“她”看起來太熟悉了，卻又詭異地陌生。因為那不是她在真實生活里的樣子，而是……她夢里經常重復出現的某一幕：她伏在桌前，燈光打在肩頭，身邊沒有任何人，只有一只關閉的攝像頭對準她，紅點在緩緩閃爍。

她記得那個紅點。

她曾經問過自己無數次：如果這一切只是“被觀看”的人生，那自己的自由意志又算什么？

現在，答案正一步步把她逼到現實的角落里。

手機突然震動，又一條加密消息跳出。

發件人仍然為空，內容卻只有一個文件名和一個倒計時：

【VOICE_LOG_08】【自動銷毀倒計時：30:00】

她不敢大意，立刻下載。文件打開，是一段音頻。

男聲，低啞，卻極度克制。

【“你應該已經看到照片了，沈念。很抱歉，我們又一次用錯誤的方式叫醒你。但現在……你已經沒有太多時間。”】

她屏住呼吸。

【“我們原本計劃不讓你經歷第八劇本，但數據異常已經說明問題——編號系統出現了裂縫。林舟的記憶與你的殘片產生了融合，你的意識開始對抗原始設定。”】

【“我知道這些聽起來很瘋狂。可你要明白——你不是實驗的受害者，也不是故事的主角。你是那個故事的出口。”】

音頻突然停頓幾秒，隨后那人的聲音壓低，幾乎貼著麥克風。

【“有人正在追蹤你。他們不允許任何編號個體脫軌。你現在必須做一件事。”】

【“找到編號終端。”】

【“終端就在……你最不敢回去的地方。”】

——嘀。

文件播放結束。

沈念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手指還在顫抖。

她回頭看向自己剛剛坐過的位置——便利店、打印店、郵件、照片……這一切的節奏太精準了，仿佛她的“反應”都在對方預判之中。

可最讓她恐懼的，不是這些線索背后可能的監控。

而是她心里那個更深的、她不愿承認的感受——

她確實記得“編號終端”在哪里。

她只是不想面對那個地點。

她回不去的，不是地理上的“地點”。

而是那個“她寧可一生都以為自己逃出來了”的地方。

她再次打開手機，輸入一個曾被她刪除多次的地址。

地圖跳轉。

她看到導航上標出的終點地址：

“清暉市南郊·實驗編號管理中心（舊址）”

那是她十七歲被“帶走”后的第一個“寄存點”。

一個，寫著她人生劇本的“原始編輯室”。

她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很久。

陽光在此刻灑落下來，街邊車流不息，有人笑著打電話，有孩子奔跑在斑馬線上。

真實的世界看起來依然如常。

可對她而言，這一刻，仿佛再沒有人群，也沒有日常。

只有一條從未彩排過的路，正安靜地向她展開。

沈念站在街角，風順著高樓間隙吹下來，將她的發絲吹得零散蓬亂。她下意識地把那件風衣攏了攏，裹緊身體，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內心的紛亂與寒意隔絕在外。

她站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腳下是熟悉的路，身邊是熟悉的早高峰。人們提著早餐、刷著手機、插著耳機、推著電動車——每個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活著。而她，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逃出來的臨時訪客，只是誤入這場生活劇目的背景板。

她的眼神逐漸聚焦。

南郊實驗編號管理中心，那個已經被注銷的舊址，那個在當年的官方通報中只留下了七個字：“技術測試區，永久關閉”。

可她知道，它從未真正關閉過。至少，在她的記憶里，它遠遠不是一個“測試區”那么簡單。

她第一次進入那個地方，是在林舟“消失”的第二周。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編號，只以為是一次普通的心理干預治療，甚至天真地在“初始介入”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真名。

她記得那棟建筑的外立面是灰色的，像積塵多年的水泥殼子，毫無美感；走廊里沒有窗，燈永遠是白得發青的色溫，一格一格按在天花板上，像是無數個審訊房的殘影。

更讓她無法忘記的，是一面面“鏡子”。

那些不成比例的鏡子鑲嵌在走廊盡頭、實驗房間、甚至是洗手間的墻上——從外表看，是鏡子；從里面看，是觀察窗口。她曾在一次試驗前，隔著鏡面與一個陌生的自己對視了整整五分鐘。

那個她，穿著編號實驗服，眼神空洞，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個隨時可以被替換的數據檔案。

沈念的胃部突然一緊。

她快步走向街口，攔下一輛車。

“去清暉市南郊。”她說，聲音不自覺地帶了一絲干澀。

司機轉過頭：“南郊？那邊現在很多地段都拆了，工地灰挺大，你確定？”

沈念點點頭，又重復了一遍地址：“實驗編號管理中心舊址，定位還有。”

司機聳聳肩，把車調頭駛入主道。

沈念靠在后座車窗邊，城市像是一段倒帶的錄影帶，從她的視線中緩慢倒退。每一棟樓、每一個路牌、每一條廣告橫幅都在提醒她：你還在現實里。

可現實這東西，也會說謊。

她閉上眼，試圖給自己一點心理建設。

可她突然想起來，那年她離開管理中心后，從來沒有做過一次關于那段時間的“復盤”。

她刻意地、不惜一切代價地把那段記憶封存、剪切、刪除。她以為她走出來了，可現在，她正在用原路返回的姿勢，把那段人生重新一點點拼接。

窗外的景色慢慢發生變化，城市的鋼筋森林被稀疏的工業廠房和空曠的荒地取代。

再往前，是郊區。

空氣開始變得稀薄，灰蒙蒙的天像是被透明的紗罩遮住，陽光不再有溫度，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司機減緩車速：“快到了……你真確定要在這里下車？”

沈念看了眼導航，前方不遠處便是她要找的舊址。

她低聲說：“謝謝，我自己走。”

車子緩緩停下。

她推開車門的瞬間，一陣干燥的風迎面撲來，裹挾著建筑廢墟特有的灰石味。前方，是一道銹蝕斑駁的鐵門，門上原本的銘牌已經掉色，只能隱約辨出：“編……號……理中……心”。

大門虛掩著，像是一直在等她回來。

沈念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抬腳踏進去的那一瞬，她的身體仿佛被某種透明的薄膜劃破。

一股異樣的熟悉感，如潮水般從腳底一路漫上脊椎。

每一步，都是記憶里曾無數次逃離的軌跡。

她走進那棟主樓。

空氣中彌漫著舊電纜燒焦后的殘味，還有某種消毒液揮發后的清冷味道。

墻上的涂層剝落，天花板有幾處已經坍塌。走廊里積滿灰塵，卻仍能看出原先光滑的地磚邊緣。

而在走廊盡頭，那扇她曾被推進去無數次的“觀察室”門口，竟然亮著微弱的紅燈。

她停住腳步，整個人僵在原地。

那個紅點——

她在現實中以為早就忘記的、夢里卻頻繁出現的紅點，再次亮起了。

沈念屏住呼吸，走上前，伸手推門。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屋內空無一人，只有桌上擺著的一個金屬硬殼文件盒，旁邊是一臺還在運行的老式主機。

顯示屏上，浮出一句話：

【編號 N.1128，請開始驗證。】

沈念的瞳孔一縮。

她終于明白，她不是回來了。

她只是終于走進了，從未排練過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