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靈街是座城市邊緣地帶的灰色地帶。

這條街在地圖上沒有清晰標注，導航軟件的路徑線也總在接近時模糊失焦，仿佛不愿暴露這個地方的確切坐標。沈念是跟著那個加密坐標圖走到這里的，一路上穿過五條胡同、兩座天橋、一個廢棄的高架停車場，才最終在一塊噴涂著殘舊代碼符號的鐵門前停下。

鐵門背后，是一整片廢墟式的低矮建筑，外墻斑駁，電線像糾結的神經(jīng)束纏繞在半空。細雨從天而降，街道濕滑，空氣中彌漫著金屬與舊紙混合的潮氣味。

她拉開門的時候，那種靜止的時間感又一次襲來。

仿佛門外是城市，門內(nèi)是另一種邏輯結構構建的空間。

她的腳踩進舊磚鋪就的地面，靴底與積水輕微摩擦，發(fā)出細碎聲響。前臺無人，墻角放著一臺靜音運轉的服務器主機，呼吸燈一閃一閃，像心跳。

沈念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沿著走廊向內(nèi)，是一間又一間玻璃隔間。每一間的門上都貼著一張字條，標著編號與主題：

004｜夢境腳本糾偏組

006｜現(xiàn)實線維持組

008｜替代體模擬優(yōu)化組

009｜身份清除與覆蓋備案室

每個編號看似冷冰冰，卻都對應著她腦海里被片段喚醒的記憶。

而在盡頭那扇門上，沒有編號，只寫了三個字母：

TSE

Turing Script Editor。

圖靈腳本編輯器——她終于走到了“故事”真正的編寫源頭。

門是半掩著的，像是在等她。

她推門而入。

屋內(nèi)陳設與其說是辦公室，更像是上世紀的圖書館與實驗室的混合體。老舊的電子墨水屏、一排排發(fā)黃紙頁的檔案夾、還有一面占據(jù)整整一墻的時間軸沙盤，上面貼滿了人物名字、事件碎片與腳本走向的備忘錄。

在中央，一道纖細的背影正低頭在操作臺前輸入著什么。

沈念沒發(fā)出聲音，但那人似乎早已知曉她的到來，慢慢轉過頭。

是一張她完全陌生卻又莫名熟悉的臉。

“你終于來了。”對方聲音溫和，像是舊識再會，“你晚了七個版本?！?

沈念站住，幾秒后開口：“你是誰？”

“我是編號F06?！睂Ψ綔\笑，“也是你從前的編輯之一?！?

“你在寫我的劇本？”她聲音很輕，但帶著沉沉的寒意。

“不?！蹦侨藫u頭，“你的劇本已經(jīng)出軌太多次，沒有人再能寫完整它。我們現(xiàn)在做的，是記錄，是修復，是防止它徹底崩塌?！?

沈念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骸澳闶钦f……我是個被寫出來的人物？”

“你不是?！盕06垂下眼，“但你也不是完全的自己。你，是那個系統(tǒng)在自我修復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次劇本覺醒?！?

那一刻，沈念終于意識到。

她不是替代品。

不是復制人。

也不是某個實驗編號后的失敗案例。

她是系統(tǒng)劇本里唯一脫離線索控制，還保留自我意識的變量。

而現(xiàn)在，她被帶到了源頭。

接下來的選擇，可能改變整部系統(tǒng)的運轉邏輯。

沈念站在那面墻前。

墻上的時間軸沙盤密密麻麻排列著上百個節(jié)點線，像是一張交錯混亂的蛛網(wǎng)，每一個節(jié)點都以不同顏色的小旗標記：紅色代表“劇本終止”，藍色代表“身份更替”，黃色代表“記憶校準失敗”，綠色……只有極少數(shù)幾個，是“脫離成功”。

F06慢慢走到她身邊，指著其中一個節(jié)點：“這是你，編號N-33，從真實事件中投影進劇本系統(tǒng)的第三十三例個體。系統(tǒng)原本以為你會在第五次身份替換中徹底崩潰，卻沒想到你觸發(fā)了‘逆記憶回溯’?！?

沈念眉心微蹙：“所以，那些我以為是夢的片段……都是真的？”

“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你在系統(tǒng)模擬中拼接出來的錯覺。”F06攤開一份記錄表，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一連串字符與批注，“劇本編輯部的職責，是確保這張網(wǎng)的運行不會出現(xiàn)大規(guī)模錯亂?！?

“那你們到底在寫什么？”

“我們不是在寫?！盕06輕聲道，“是維持。整個系統(tǒng)存在的目的，就是為大量心理失衡個體，構建出‘替代性人生劇本’。你可以理解為一場技術上的共情模擬實驗?！?

沈念后退半步：“你們用別人的痛苦，做實驗？”

F06眼中露出一絲疲憊：“我們用他們已經(jīng)承受的痛苦，賦予它意義?！?

整個編輯部的燈光略微調(diào)暗，像是系統(tǒng)識別到情緒臨界的警戒機制。投影墻自動喚出一段舊錄像：

那是她第一次進入系統(tǒng)時的畫面。

一個全身插滿導管的女孩，被推進一個金屬圓艙中，眼神空洞，身體蜷縮成一團。工作人員在玻璃外交頭接耳，沒有人注意她指尖輕輕顫動。

“那不是我?！鄙蚰盥曇纛澏?。

“那是你經(jīng)歷的第一個‘故事源場’?！盕06輕聲補充，“我們最初的想法，是通過投放虛擬劇本讓她們恢復正常感知。但系統(tǒng)開始有了自我演化……不再只是執(zhí)行命令。”

沈念抬頭，眼中透出某種冰冷的清醒：“所以林舟呢？他是系統(tǒng)的人？還是你們編的一個角色？”

F06沉默了幾秒。

然后輕輕將一塊數(shù)據(jù)芯片推給她：“這是林舟留下的自述備份，權限級別是S級。他拒絕重寫劇本，把權限轉移到了你手上。”

“為什么？”

“他說——‘如果她能走到這里，就代表她不再需要任何人替她書寫命運’。”

沈念的指尖微微顫抖，芯片在掌心滾動。她忽然意識到，從鏡子后的第一個影像開始，到現(xiàn)在立于劇本系統(tǒng)的最中心，她一直在追問“我是誰”，可這不是系統(tǒng)能回答的問題。

而是她必須自己寫下的答案。

F06背過身去：“你有兩個選擇。其一，進入劇本編輯系統(tǒng)，獲得自主編寫權限，但你將放棄所有現(xiàn)實身份。”

“其二？”

“重置一切，回到現(xiàn)實世界，但你會失去對這些記憶的訪問權?！?

沈念望著那面沙盤。

每一個節(jié)點都像是命運的錨點，指向不同的可能。

她知道，這是她唯一一次，可以不用扮演別人、也不用被系統(tǒng)定義的選擇。

她閉上眼，手指落在芯片接口上。

——選擇確認。

下一秒，系統(tǒng)啟動。

整間編輯部像被解構，又像被重建。

所有劇本歸零。

只有一個變量，在此刻成為自由意識的起點。

【第二卷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