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醒過來的時候,天色是灰的,像極了被長期擱置的錄像帶最開始幾幀。
她的腦袋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后腦勺沉得像灌了鉛。眼前的光線忽明忽暗,不是自然光,是白熾燈——過亮、無差別,照得人發冷。
她慢慢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封閉房間。
沒有窗,只有一面墻上的小型通風口持續送出干燥的冷氣。地上鋪著灰色工業地磚,帶有輕微磨損痕跡,像是醫院,也像是實驗室。
床邊放著一套干凈的衣服,正是她之前穿過的那件藏青色風衣,已經熨燙整齊。旁邊的椅子上放著她的手機,但屏幕是黑的,怎么按都沒有反應。
墻角的監控燈正閃著紅點。
她從床上站起來,腳踩到地磚的瞬間,一股生冷的金屬感順著腳底竄上脊椎。她警覺地看了眼四周,試圖在這間不屬于任何現實坐標的房間中找出線索。
突然,房門傳來輕微的“咔噠”聲,像是鎖被悄悄打開了。
門緩緩開啟,一名穿著灰白色制服的年輕人走進來,頭發貼得整齊,神情淡漠,胸口別著一個無名編號:H-0470。
他走到沈念面前,遞出一個金屬板,語氣沒有起伏:“沈小姐,您的身份核驗已通過,系統檢測到您存在非授權回溯行為。目前需完成一次記憶同步檢測。請配合。”
沈念沒有接過那塊金屬板,而是冷冷地盯著他:“我在哪里?誰授權你們動我的記憶?”
那人面無表情:“同步室記錄顯示,您已觸發核心數據區域。根據系統防御協議,將進入短期過渡觀察階段。期間您的外部社交接觸將被暫停,直至完成同步檢測。”
“什么叫暫停?”沈念后退一步,眼神鋒利,“你們是哪個系統?誰在背后操作?我憑什么相信你們不是試圖篡改我記憶的共謀?”
H-0470微微偏頭,像是在聆聽什么,然后緩緩抬眼看她:“沈小姐,您尚未完成初始化簽署,部分自我認知模塊處于紊亂狀態。請勿使用高強度情緒輸出,以免影響主記錄修復。”
沈念感覺自己快被逼瘋了。
這個男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念冷冰冰的技術手冊,卻避開了所有她真正想問的問題。
她幾乎是咬著牙說:“我想見簡教授。”
這一次,那人終于露出一絲猶豫。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接收什么指令。然后點頭:“可以。但您必須先通過初級回溯測試。請跟我來。”
他轉身離開,門沒有再次關閉。
沈念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走廊很長,天花板是連續燈管,墻體無縫對接,看不出材質。腳步聲在走廊中回蕩出一種讓人頭皮發麻的孤獨感。
她看見墻面每隔十米便會浮現一組浮動編碼,像是系統內的節點標識,隨著他們行走的進度不斷變化——
【Level C– Corridor 2】
【Level B– Secure Link Route】
【Level A– Core Entry Detected】
就在第三道門前,H-0470忽然停下。他沒有看她,只是按下墻面上的識別點,一道金屬門像抽絲一樣緩緩升起。
室內,是一個全息投影廳。
四面墻壁都被替換為投影面板,正中是一張像極了催眠治療椅的結構。頂部懸掛著多條透明數據導線,末端懸浮著一個玻璃球體,內部不斷閃現微弱的電流脈沖。
H-0470示意她坐下:“回溯測試將從您的高二那一年開始。”
沈念一怔。
那是她印象中極其模糊的一個年份。高二的那一年,她的日記本中幾乎是空白的——她曾以為自己是因為學業壓力大而不記得細節,可現在,她懷疑那一年發生過什么,被人為刪減了。
她緩緩坐下,觸點自動貼合她的太陽穴。
系統提示音響起:
【記憶同步檢測開始:高二學年片段】
【檢測點一:午后樓道,人物關鍵詞:林舟】
沈念屏住呼吸。
周圍的四面墻瞬間變幻,畫面重構成熟悉卻遙遠的教學樓景象。陽光穿過長窗斜射在瓷磚地面上,空氣里有粉筆灰和洗地水混合的味道。
走廊盡頭,出現一個模糊的剪影。
她心跳加速。
那人一身校服,身形修長,正在低頭看一本書。陽光照在他微微前傾的額發上,溫柔得像夢。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走廊,看向她——
是林舟。
她屏息凝視,可下一秒,畫面猛然卡頓,然后扭曲。
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
【警告:主角記憶區域異常干擾。啟動漏洞修復程序。】
她的眼前一黑。
可最后一幀,那雙眼睛,明明那么真實。
她喃喃一句,幾乎失控:
“……你到底是誰?”
—
沈念再次睜開眼時,整個世界像是被調低了色溫。
她躺在全息室的地板上,身上覆蓋著一層微冷的銀白光幕,像是系統為了保護她在意識暴沖后強行冷卻留下的殘余程序。
她的心跳仿佛還滯留在記憶中的那個眼神里,久久無法平復。
林舟。
他真的存在過。
不僅在錄像帶里,不只是鏡子后的側影,而是——真實地,在她的記憶深處出現過。他在她高二那年,陪她走過某個時刻,而她曾親手把那段記憶抹去了。
為什么?
誰刪的?是她自己,還是“系統”?
“測試中止。”一個帶有指令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
H-0470重新出現在房間門口,手中握著一個黑色終端板,“你的情緒指數超出系統設定閾值。我們正在回調你與現實之間的同步比率。”
“什么意思?”她掙扎著起身,聲音沙啞,“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在終端上敲了幾行代碼,然后說:“簡教授同意見你。”
沈念的神經頓時繃緊。
從她回到現實世界開始,她就一直在追問:“誰是簡教授?”、“系統是誰建的?”、“我的記憶究竟是被誰動過的?”——而這一切,都繞不開“簡”這個名字。
她沒再多問,跟著他穿過另一條安靜的過渡通道。
這一次,通道的燈光是溫暖的淺金色,像模擬自然日光。
遠處有一扇木紋玻璃門,看上去與整個實驗區域格格不入。
門開了。
屋內沒有想象中那種未來感的極端科技裝置,反而布置得像一間老式高校教授的研究室。
實木書架,棕褐色沙發,白瓷茶壺,桌上散亂放著幾本線裝書與老舊文件夾。墻角還擺著一臺錄音磁帶機——那種在二十世紀末風靡一時的便攜設備。
一個中年男人站在窗邊背對著她,戴著一副細邊眼鏡,穿著略顯舊式的針織背心。
“沈念。”他沒有回頭,卻準確叫出她的名字。
沈念緊張地握緊手指:“你是……簡教授?”
他轉過身來,臉上掛著一種溫和得近乎不真實的表情,就像她在監控畫面里看見過的某個人影:“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再次?
她眉頭一皺:“我們見過?”
“很多次。”他在沙發上坐下,語氣平靜,“只不過每一次你醒來,系統都默認這是第一次接觸。”
“什么意思?我被洗腦了?”
“準確說,是你授權了對自己進行結構化記憶存儲,并選擇遺忘某些片段。”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一項實驗。你是自愿參與的。”
沈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自愿讓自己失憶?”
簡教授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U型金屬存儲裝置,遞給她。
“這是你過去三年所有主動授權的數據副本。你曾在協議上寫了一句話,‘如果我忘了,請一定提醒我——我的記憶比現實更誠實。’”
沈念接過裝置,指尖微顫。
她很想反駁,很想說這一切是別人捏造的劇本,可她腦海里某個角落卻傳來若有若無的回響——那句話,確實像是她會說的。
簡教授繼續說:“我們現在所處的這段現實,是你第七次回歸。前六次,你都因某些事件觸發了覺醒閾值,而后要求格式化重啟。”
“什么事件?”
“林舟。”他直視她的眼神中,多了一絲罕見的復雜情緒,“你每一次清除記憶,都是在再次找到他之后。”
沈念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他是誰?”
“你一直在問這個問題。你知道答案。”簡教授輕輕推了推眼鏡,“而你之所以選擇遺忘,是因為你承擔不了那份答案背后的代價。”
“代價是什么?”她聲音顫抖。
他沒回答,只是把視線投向窗外——那是一片模擬的晴朗天色。
“這次,你準備好面對了嗎?”
沈念沒有說話。
她的指尖摩挲著那塊數據裝置,腦海中那些殘破的、未拼完的圖像碎片開始不受控制地往上浮動。
她想起來了……
一個關于“實驗編號”、關于“替代身份”、關于“真實與虛擬之間反復循環”的秘密。
她終于開始記得那一天。
她第一次決定忘記林舟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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