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離開“紅桂小面”時,天色已黑。
她沒有回旅店,也沒有回學校,而是順著街區向北,一直走,像是在逃避某種結論——也像是在追逐某種僅憑直覺捕捉到的線索。腳下的水泥路濕漉漉的,像剛被沖洗過,一道道車燈反射在上面,帶著不真實的朦朧。
直到她走進那幢灰白色的老樓時,她才意識到,她的身體似乎早就替她選好了方向。
這棟樓是她在大四那年短暫實習時來過的科研中心,現在已經改成了市圖書館的檔案分館,樓上仍保留幾個無人使用的封閉實驗室。
她沒打算進去。
只是走到門口,門卻“咔噠”一聲自己開了。
燈亮起。
走廊盡頭,一間貼著“維護中”的房間門微掩著,門內微弱的光,像是故意引誘她向前。
她猶豫了不到兩秒,推門而入。
那是一個布局極其熟悉的空間:三面墻體包裹,中間是一張布滿傳感器的金屬床,墻上嵌著整排黑色的屏幕,像是一間半廢棄的實驗記錄室。
可沈念知道,她從沒來過這里。
只是夢里來過。
“你終于回來了?!币粋€聲音從角落響起。
沈念猛地轉身,一個穿著白色實驗服的中年女人從暗處走出,五官沉靜,語調溫柔,像是多年未見卻早已在等待的親人。
“你是……”沈念張了張口,卻發現無法命名面前這個人。
“你叫我‘簡教授’就好。”女人走近,朝她露出一個幾乎是訓練有素的笑容。
沈念遲疑地看著她:“我們……見過?”
“在你每一次深度同步測試里。”簡教授溫和地說,“你在陸宅經歷的一切,只是你自我系統測試的第一階段。而現在,你正在從系統跳脫?!?
沈念的腦子“嗡”地一聲。
“你是說,那些……都不是現實?”
簡教授微笑搖頭:“不,那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只是方式不同于你以為的‘線性時間’?!?
她走到操作臺前,打開一組影像回放。
屏幕上,一個又一個“沈念”,或哭泣、或冷漠、或沉默地穿梭在不同的空間、家庭、身份設定中。她看見了在陸宅奔逃的自己,也看見了曾在雪地中孤身走回家的自己,還看見了一張陌生醫院病床上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睛閉著,身上插著管子。
“這是……什么?”沈念聲音發抖。
“是你?!焙喗淌谡f,“所有不同維度中的你?!?
“你不是第一次被同步。”
沈念只覺得指尖發涼:“我不明白……為什么是我?”
簡教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緩緩說道:“你寫下那篇論文的時候,就已經在系統設計者的視野里了。不是因為你聰明,而是因為你不肯接受混亂?!?
“你試圖讓記憶有序,讓夢境有歸因。那是絕對危險的?!?
“對于掌控者來說?!?
沈念啞口無言。
簡教授靠近她,像是要安撫又像是要告別:“你以為你醒了,但其實你只是完成了其中一層的‘自我覺察’。接下來你必須選擇:是繼續深入,去找到系統真正的核心,還是就此中止,回到被允許的人設與人生?!?
“從這一步開始,沒人再替你設定腳本。”
沈念站在原地,喉嚨發干。
“那……林舟是誰?”
簡教授停了一下,眼中第一次浮現出動搖:“他……不屬于這個系統?!?
“但他也不完全是你以為的那個人?!?
“你們之間的連接,是整個‘舊夢同步室’計劃中,唯一不可控的變量?!?
“所以他也可能是……系統的漏洞?”
簡教授看了她許久,輕聲道:“或者,是你最后一段真正屬于‘你’自己的記憶?!?
沈念怔怔地站著。
面前的屏幕像水波一樣晃動,她的影像被一幀幀重置、覆蓋、刪改、拼接——而她卻再也無法確認,自己記住的,到底是哪一個版本的“過去”。
簡教授轉身準備離開時,突然停下腳步,語氣前所未有地緩慢:
“最后一句忠告?!?
“你見到的每一個人、每一段記憶,越真實,越危險?!?
“因為那才是系統的核心:用你最熟悉的事物,困住你。”
門緩緩合上。
沈念站在燈光下,感覺整間房間像是陷入一場低頻共振,連空氣都顫抖著提醒她:這一切,沒有盡頭,除非她主動切斷。
她不知道該往哪走。
但她知道,繼續下去的每一步,都可能將她真正的“自我”,撕裂成系統中可供調用的“素材”。
她必須做選擇了。
而這一次,沒人會給她劇本。
沈念沒有選擇離開。
她坐在那張嵌著傳感器的金屬床邊,雙手交握,指尖冰涼。房間的燈光依舊穩定地投射在她身上,可她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她想知道,簡教授到底是誰,她是否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她還想知道,這些年里,她所記得的每一段情感,究竟是不是人為植入的幻覺。
可最讓她無法安然的,是那個名字——林舟。
她曾試圖從大學時期的日記本中找到這個名字的痕跡,卻什么也沒有。她甚至翻了老舊郵箱的聯系人、社交平臺早年的私信記錄,所有與“林舟”有關的內容,像被刻意抹除過一樣,毫無蹤跡。
但她記得那種感覺——在某個雨天躲進圖書館時,有個男孩遞給她一張紙巾。那個男孩臉龐模糊不清,可那句“別怕”深深烙印在她腦中。
她忽然意識到:系統并不是“構建”了一個人,而是“替換”了那個人存在的證據。
她看向控制臺,一道指紋掃描儀依舊亮著綠色燈光。她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貼上去。儀器“滴”地一聲后,原本關閉的右側墻體悄然滑開。
一道通道出現在她面前,墻上是數不清的檔案柜。
她走進去,燈光自動依次點亮,像有人在無聲地歡迎她。她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多個柜子抽屜上,每一個后綴卻不同——
沈念(A0)
沈念(B7)
沈念(C3)
……
她緩緩拉開一個柜子,里面是幾組資料袋,統一格式,統一標記,都是她的人生切片——從幼兒園體檢表到大學畢業證,從學生時期的心理測評到公司入職時的人格評估。她的每一次猶豫、每一個選擇,都被編成數據存在于這里。
她雙手顫抖地捧起一份檔案,打開第一頁,竟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照片。
照片中是她和林舟,穿著高三時的校服,在教學樓前微笑。林舟摟著她的肩,笑得像個少年,而她的眼神里卻有種奇怪的疲倦感——像是早已知曉這一刻不會存在太久。
沈念幾乎站不穩。
她把照片貼在胸口,像是要讓這具身體記住那些數據之外的觸感。
就在這時,檔案室最深處忽然傳來輕微的“啪嗒”聲,像是哪個柜子自動彈開了。她循聲望去,緩步走近。那是一個未貼任何編號的柜子,抽屜敞開,只有一張A4紙,空白無字。
沈念蹲下,伸手觸摸紙張,指尖剛一碰到,一整面墻的燈光瞬間熄滅,整個通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一行紅字在空氣中浮現:
【同步記錄中斷。身份編號校驗失敗。重啟倒計時:60s】
她仿佛被電流擊中一般站起身,整間檔案室發出低頻的震動,耳邊是持續響起的重啟提示音,每一下都像錘子砸在她的心跳上。
她知道,如果這次重啟完成,那張“林舟”的照片可能會消失,甚至她自己,連這段經歷都不會留下任何記憶。
她快速后退,沖出通道,卻發現墻體早已閉合。
重啟倒計時進入最后十秒,燈光開始紊亂,空氣像被榨干了水分,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嗡鳴。
她大喊:“誰在控制系統!你們沒有權利這么做!”
沒有人回應。
在最后一秒到來之前,沈念抓住控制臺上的斷電鈕,用盡全身力氣摁了下去。
系統熄滅,黑暗吞沒一切。
可她卻聽見耳邊有人低聲說話,像是在她耳骨內側響起——
“沈念,你已經開始記起來了?!?
“別停?!?
“我們還有機會?!?
她不知道這聲音來自現實,還是幻覺??伤o緊攥住那張照片,即便沒有光,也能清晰感受到紙張的溫度。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但她知道:她必須活著記住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