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靜靜地站在昏黃的光里,手指仍在那塊數據裝置的棱角處來回摩挲著。那是一種極細微、近乎本能的動作,像是某種記憶通道被她有意無意地反復敲擊,而那些隱藏在意識深處的封存片段,終于從沉睡中醒來。
她記得那一刻——
在決定“忘記林舟”的前一秒,周圍的世界不是現在這樣明亮、喧鬧、仿佛一切井然有序。那是一間封閉的艙室,艙室的玻璃上有一層淡綠色的反光涂層,能模糊反射出人的輪廓。
她當時正坐在艙室的中間,手里拿著一份測試協議。紙頁光滑得像塑封材料,字是激光打印的,只有兩句話。
第一句是:“自愿放棄編號記憶,重置當前身份,確認請按指紋。”
第二句是:“編號A7。”
沈念并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在那個地方,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簽署了那份協議。她只記得,當時有一個戴著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員,站在她身后,一聲不響。
那個男人身材修長,說話語氣平穩,但她始終沒有看清他的臉。
她當時其實是想問的——
“為什么是我?”
“我為什么要放棄編號?”
但她沒有問出口。
她只是低頭,在那張紙上按下了自己的指紋。
那一刻,她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名字。
不是“沈念”。
是“林舟”。
她很清楚,那不是她的名字,但那一刻,她卻感受到一種撕裂的熟悉——
像是從一個深井中往上望,看見自己正好處在光影的交界處,臉模糊而冰冷,像復制人一般的輪廓,在現實和幻覺之間緩慢震蕩。
而她自己,就這樣被重新命名。
被重新置入系統,被重新推入一個既定軌道,帶著“失憶者”的身份,在真實世界中重走一次不屬于自己的路。
沈念的手慢慢收緊。
指節泛白,掌心的汗水一點點沁出。
她知道,這不是夢。
也不是虛構的回憶。
是她親身經歷的某一段,被系統從她意識中強行抹除的“過去”。
而現在,這些東西正一點點歸位。
她再次抬頭,眼神清晰了許多。
城市的夜色被拉長,窗外的燈光在玻璃上投出一道道流動的痕。
她拿起那塊數據裝置,按下右側最底部的按鈕。
屏幕亮起,是一串編號列表。
A1,A2,A3……
每一個編號后面,都標注了一個被激活的日期和一組模糊的圖像。
她往下滑,手指最終停在A7那一行。
激活日期:五年前。
記錄狀態:部分可讀。
附注備注:實驗對象出現反向記憶重構傾向,已手動觸發脫離機制一次。
她看著這一行字,腦海里那個穿著病號服、坐在綠色玻璃艙中的自己再次浮現。
她終于意識到——
她并不是第一個“沈念”。
也不是唯一的A7。
編號系統的背后,是一整套針對身份、人格、記憶的長期實驗工程。
而她,只是其中一個片段。
沈念深吸一口氣,把數據裝置收進外套口袋。
這一刻,她很清楚,那個“林舟”,也許從頭到尾都不是人名,而是另一個編號的代號,是她記憶中某個錨點——
而那錨點,是她用來確認自己是否仍屬“真實”的唯一線索。
她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黑著,沒有新信息。
她卻仿佛聽見了那個男孩的聲音。
在某個遙遠的回廊盡頭,像一串未完成的錄音,輕輕地問:
“你現在,覺得自己還是真實的嗎?”
沈念沒有回答。
但她知道,她已經走在了回收記憶、破解編號、尋找“林舟”的路上。
她不確定這一切的終點。
但她知道,她已經沒有辦法再退回去了。
沈念沒有立刻去任何地方。
她坐在城市公園邊一間深夜營業的書吧里,點了一杯黑咖啡,雙手握著那杯溫熱的紙杯,不再翻動那臺數據裝置,只是靜靜看著窗外。
她必須冷靜。
必須拼好碎片,而不是被碎片拉扯。
這幾天的記憶像一面碎裂的鏡子,一點點地復原——卻也刺得她滿身是傷。每一塊鏡片都反射出不同的她,有的是那個曾在寢室里偷偷哭泣的大學生,有的是陸家鏡后通道中穿越恐懼與空無的被觀察者,還有的,是編號系統中一份冷冰冰的數據標簽。
A7。
她的編號。
可她不愿意被還原成一組代碼。
她想起那條短信:“你從來都不是‘沈念’。”
或許不是指稱呼,而是身份、存在、甚至主觀意志的真實性。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自己“編號”時的本能抵觸,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似羞恥的憤怒。她不愿意承認,自己曾是一個“被放入系統”的人,就像某種實驗耗材。
窗外開始飄雨。
她的手機終于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她遲疑了幾秒,接起。
電話那頭是個女聲,帶著刻意壓低的音調,卻帶著一種沈念無法忽略的熟悉感。
“你查到你的編號了。”
沈念沒有說話,指關節收緊。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正在覺醒?以為真相會讓你更自由?”
女人的語氣溫柔,甚至有些母性化,“不,編號系統不是困住你的牢籠,它是唯一幫你活下來的方法。”
沈念閉了閉眼:“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我只是你留下來的另一段‘自己’。”
“什么意思?”
那邊輕笑:“你以為你是第一個A7?不。你只是這組人格映射的第五次調用。前四次都失敗了。”
“你什么意思?”她聲音有些顫。
“編號系統的設計目標,是在現實無法承載你的人格時,為你在其他記憶層構建新的錨點。而你……在現實系統中出現了崩潰趨勢。林舟,不過是你為了撐住這個錨點,自主制造的情緒投射。”
“所以林舟是假的?”
“不。林舟是存在過的。但你和他共同存在的世界……你不再記得它的最初版本。”
沈念靠著椅背,腦子像被尖銳的金屬撬開,嗡地作響。
“你們每一組編號,都不該自己醒來。你醒了,就意味著你要承擔系統以外的后果。”
“什么后果?”
“你會開始尋找真相。而每一次追問,都會讓你更遠離原本的自己。”
沈念低頭,看著自己握著手機的那只手,忽然覺得陌生。
“那你現在打這個電話,是在阻止我?”
“不。我在提醒你——編號只是系統的初級工具,真正控制人的,從來不是記憶,而是選擇。”
電話掛斷了。
沈念的屏幕黑了,像整個世界突然熄燈。
但她沒有動。
她忽然想起那份重置協議上,曾有一條極細的注腳:
“若編號自我復蘇率超過臨界值,將自動進入‘真實錨點’回溯階段。”
她終于明白了。
那條通向現實的通道,從來不是系統里留給她的出口,而是她用疑問和反抗,一步步撕開的裂縫。
她不是沈念。
但她,也不再是那個“編號A7”。
她站起身,雨越下越大。
她把數據裝置放進包底,把手機調至飛行模式,然后從書吧推門而出,走進雨幕中——
這一次,她決定不再等待被喚醒。
而是親手,把那個叫“林舟”的錨點,挖出來。
無論它埋在哪個幻覺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