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坐在那間檔案室的金屬椅上，像是坐進了某種結構性審判的等待席。四周的光冷白而均勻，沒有一絲影子。連她自己的倒影，也被這光線抹去了輪廓。

桌上那疊檔案被她翻開，一頁頁如刀片一樣割裂她腦中的記憶碎片。

第一頁，是一張照片。

一個面無表情的女孩，正站在心理監控室中央。她眼神空洞，卻依舊端正地站立著，像是習慣了這樣被人觀看。

沈念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太像了，又太不像。

她繼續翻。

第二頁，是實驗背景說明。

【項目代號：LZ-R/A/196】【實驗目的：重構身份自洽模型，測試長期人格替換系統穩定性】【實驗組別：A組（自我消解）、Z組（他我重建）】【核心變量：情感回路完整性&記憶干預成功率】

沈念盯著“人格替換”四個字，心跳一瞬間慢了半拍。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詞。

她夢里的那些場景，走廊、鏡子、剪刀、另一個自己，一切都開始有了過于清晰的解釋。

不是她瘋了。

是——有人在讓她瘋。

檔案繼續詳述，進入“替代程序”階段的被試者，將被植入部分改造記憶，在特定觸發節點下逐步脫離原始人格，以模擬“新我覺醒”過程。

而這個過程，一旦達到“臨界”，系統便會進入重組。

沈念幾乎是咬著牙讀下去。

第三頁，終于寫著她的名字——

【LZ-001-β】原始編號匹配失敗，情感回路二次編排。建議記錄：“β段人格具備較強共情與逃避反應，不適宜用于長期承載身份。”合并建議：與A7進行同源共振測試。

沈念閉上眼，指尖發麻。

她不再是她。

她可能，從來都不是。

所有曾經她以為的“選擇”、“成長”、“習慣”……或許只是另一個編號在控制板上的選項。

可她依然咬著牙，翻下去。

第四頁，是數據記錄表。

橫軸是時間，縱軸是“覺醒波動值”。在過去七天里，她的波動數值曲線如心電圖一般震蕩。

最頂端一欄，被系統標注：“已臨近臨界點。”

她放下手中文件，抬眼望向墻角那面雙向鏡。

鏡中自己的臉，安靜得可怕，連微表情都像是經過程序排練的既定動作。

她忽然輕聲問：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走到這一步？”

沒有人回答。

可就在此時，整間房間忽然“嗶——”地響起一道低頻聲，像是某個控制系統的權限正在重置。

墻角的那臺舊設備自動亮屏，跳出一行提示：

“重組程序即將啟動，是否請求對話驗證？”

沈念怔了一下。

對話驗證？

她緩緩走過去，抬手點下“是”。

接著，系統彈出一道對話框：

【系統提示：當前存在多段重組人格記錄，請選擇進入交流通道：】

A7（初始實驗體） LZ-α（失敗副本）β本體（當前）外部訪客記錄_隱藏

沈念盯著第四條，眼神一滯。

她點了下去。

幾秒后，屏幕漸漸亮起，一段帶有雜訊的視頻緩緩播放。

畫面中，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坐在一張長桌前，低頭對著攝像頭說話。

“……如果你看到這一段，說明你還沒被完全替代。”

“你需要記住，你現在的情緒都是真的，即便系統告訴你它們是程序生成。”

“你必須撐住，直到‘編號重組’完成。”

“因為只有你，還保留了她的那一部分記憶。”

沈念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是誰？

而“他”，又是誰？

視頻到此為止，黑屏上閃出一句話：

【重組將在五分鐘后啟動，請確認是否繼續。】

她沒立刻回答。

她的手，緩緩貼在屏幕上，像是想要觸摸什么，卻什么也沒觸到。

她閉了閉眼，低聲說出一句話：

“如果我只是替代品……那我愿意知道，我替代的那個‘她’，曾經到底是誰。”

光線閃了一下。

五分鐘的倒計時開始了。

倒計時還剩三分零九秒，沈念的呼吸變得極其緩慢，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壓在肺部的沉甸甸的問句。

她盯著屏幕上的黑色倒計時數字，像是盯著自己正在崩塌的意識結構。

從小到大，那些她以為屬于“自我”的記憶——學走路時跌倒的膝蓋傷痕、第一次站上講臺的緊張、與母親吵架后鎖門哭泣的聲音……這一刻都開始變得不可信。

她腦海中閃回的，不止一次是錄像里的那個“女孩”站在鏡前的話：

“我是A7。”

可她呢？

她從未被告知屬于哪個編號。

也從未擁有選擇編號的權利。

她不過是，一個編號的試錯品。

倒計時還剩兩分鐘。

墻面屏幕忽然自動亮起，全息投影浮現出一個虛擬界面，三維模型快速加載。

沈念看見了自己的大腦結構——一個高精度神經網絡圖，某幾個區域正閃爍著紅光。

她聽見系統機械的聲音：

“正在進行人格主權校驗。”

“發現同源干擾項。”

“是否請求主權移交？”

沈念愣住。

這是……要她選擇留下哪一個“自己”？

她不懂“主權移交”的機制，但她知道，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決定“我是我”——的權利。

她不想默認。

也不想逃避。

她顫著聲說：“展示干擾項。”

屏幕閃動了一下，隨即彈出一段影像。

那是一段夢境記錄——或者說，是她以為的夢。

她看見一間更早、更舊的實驗室，一個被強光照著的操作臺上，兩個女孩站在對面。

一個是她。

另一個也是她。

只是另一個“她”，眼神悲哀，嘴唇幾乎無聲地動著。

她說：“你替我出去，好嗎？”

沈念的心臟猛地一抽。

這個畫面——和她在鏡子前看到的錄像重合了。

她不是第一次聽見這句話。

那不是夢，那是一次“協議”。

而她，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被送出去的人。

她沒有選擇。

但現在——倒計時還剩四十七秒——她有了第一次“確認”的機會。

系統再次彈窗：

“是否進行人格主權確認？”

她深吸一口氣。

然后，她輕輕地點下了“是”。

全息界面關閉的同時，屋頂燈光全部熄滅。

四面八方陷入寂靜。

然后，是滴答聲，像是鐘表歸零。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噠”。

像是什么結構鎖被解除。

房間盡頭的墻面輕輕裂開一道縫隙，一束深灰色的光照進來。

沈念邁步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半實半虛的地面上。

門后是一間沉封的核心數據倉。

整齊的透明柜體內，排列著十幾具生命艙，有些已經空置，有些還顯示著微弱的心跳圖線。

她走到最角落的那一艙。

艙體編號：A7

女孩靜靜躺在里面，面容寧靜，仿佛沉睡。

沈念抬手按上艙體感應區，指紋識別自動開啟。沒有任何阻礙，仿佛系統早就默認了她與這個編號之間的“繼承關系”。

玻璃罩緩緩升起，微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她看著這個女孩良久，然后輕聲說：

“你應該自由。”

“我們——都應該。”

身后的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

“身份整合完成。”

“編號重組生效。”

“主編號：LZ-001，別名——沈念。”

她閉上眼睛。

也許，從這一刻起，她才真正叫這個名字。

門后的光，逐漸亮了。

她知道，這座宅邸尚未結束。

可她終于不再困于那些“她是誰”、“我是誰”的回音中了。

她，就是她。

不再是編號。

不再是備選。

不再是夢中的替代品。

她在光中睜開眼。

朝下一個謎團，邁出了第一步。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