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是被一種沉默的力場推著走進那扇門的。

墻面已經不再是冰冷的灰白，而變成了淡米色，像某種療愈機構里常用的安撫色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隱約的香氣，像是陳舊的玫瑰與漂白水混合后的味道。

沈念腳步放得很輕，仿佛生怕驚動了這個空間的某種舊記憶。可她知道，真正被驚動的，是她自己。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矮茶幾，桌面上整齊擺著幾疊老照片。

是她在上一章末尾看到的那組老照片——

她再次翻起那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中的孩子穿著90年代常見的水藍背心，站在一個穿白襯衣的男人身邊，臉圓圓的，眼睛大而沉靜，唇線微抿。

她盯著那孩子看了很久，手指不自覺地落在那孩子的面孔上。

那孩子的臉……是她從小照鏡子看到的那張臉。

可這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是在她出生之前的六年。

她喉頭一緊，腦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各種解釋：也許只是相似，也許那只是某個親戚的孩子，也許這張照片被誤放了進來……

直到她翻到下一張。

照片中是那張熟悉的兒童床鋪，床上坐著的女孩正拿著積木，一邊拼一邊對著鏡頭笑。墻上有一面粉色的貼紙鏡子，鏡子邊角缺了一塊。

沈念幾乎要本能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膝蓋——那塊印在她記憶中的舊疤，就來自三歲時在那面破鏡子前摔倒。

她記得那場事故的每一個細節：碎鏡飛濺，母親的尖叫，父親沖進來抱她，她哭得喉嚨沙啞。

可問題是——

她清楚記得的“家”，和照片上的這間房，根本不是一個地方。

一種極為壓抑的熟悉感，從胸口往四肢蔓延，她甚至聽見自己心跳的節奏被照片里的靜物慢慢拉扯、錯位。

這不是某種偶然的重合。

這是她的過去，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另一個系統錄了檔，像一份檔案一樣擺在桌上，等待她一頁頁地翻。

“你是……替代品嗎？”

腦中有人在問。

不是她自己。

更像是，從這間照片室墻角那口老式風扇的風聲里，從樓上傳來隱隱約約的管道聲中，從她無法解釋的那些夢境和錯覺里，某個一直沉默的意識，在發問。

她忽然意識到——

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她被替代”。

而是她，也許從頭到尾，就不是“原件”。

她只不過是某個失敗拷貝版本的重啟者，被包裝進一個新身份、新背景、新情感軌跡，投放進陸家的劇本里。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墻角那個落滿灰的投影儀忽然自己亮了。

畫面浮現——

第一幀，就是一個小女孩坐在鏡子前的畫面。

而鏡子中，映出的是——沈念自己現在的臉。

她身形一顫，照片從指間滑落，靜靜落在木地板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摩擦聲。

仿佛是有人，正在用極為耐心的方式，告訴她：

你不是來尋找真相的。

你是來回收記憶的。

投影儀的光在墻面顫動，像是某種不可言說的回憶被解凍，粘稠、緩慢地流淌進這個封閉的空間。

沈念站在那兒，背脊僵直，眼睛卻無法從畫面上移開。

那是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監控片段，卻都出現了一個相同的女孩。她有著與沈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卻不總是叫“沈念”。

有時候，她被稱作“林舟”。

有時候，是“A7”。

還有時候，是“編號LZ-001-β”。

而在最后一段畫面中，那個女孩坐在潔白無菌的實驗室內，穿著醫院的病號服，雙手抱膝，神情冷漠，眼神卻直接望向鏡頭。

仿佛穿透屏幕，也看穿了此刻站在這里的沈念。

她嘴唇微張，說了一句：

“如果我是替代品——那么你呢？”

沈念的指尖已經發涼，嘴唇因過度緊繃而發白。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也許不是她被替代。

而是她從一開始——就是那個“替代”。

鏡子、照片、投影、夢境，所有的一切都在提示她，記憶并非天生可信，身份也不是唯一的版本。這個系統之中，從來不缺“她”。

缺的，只是最后那個，還愿意相信“我是我”的人。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把喉頭涌上的窒息感壓下去，轉身離開。

可當她走向門口時，那張放在照片堆最底下的紙條隨風翻了起來。

她低頭撿起，紙面已經發黃，字跡卻依然清晰。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你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誰。”

她眼皮一跳。

紙條繼續寫道：

“不要嘗試去找你的‘過去’，那里沒有答案。

你能做的，是決定你要不要啟動‘重組程序’。

它不會還原你是誰，但它會告訴你，誰把你變成了現在這樣。”

最末一行，是一組被涂黑的編號：

LZ-R/A/1-9-6

沈念愣愣地看著那串編號，像是盯著自己身份證上一個被人偷偷換掉的出生年份。

她站在門前的幾秒，空氣像凝住一樣。

然后，她轉頭看向房間角落那座被擋起來的黑箱子。

那個她一直不愿意碰，也不敢打開的“核心資料封鎖器”。

她緩步走過去，蹲下，手指扣住機關。

箱蓋緩緩開啟。

里面，是一疊厚重的資料檔案。

最上方，赫然寫著一行字：

“實驗編號重組·臨界前準備記錄”

沈念的目光落在檔案第一頁的圖像上——

那是一張實驗者解剖圖，神經線路上標注著數十處人工植入痕跡，紅色筆跡圈出一個腦區，旁邊寫著：“情感反應路徑 A7與 LZ樣本趨同，建議合并。”

她雙手顫了一下，眼前那種被現實切割的感覺再次浮現。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看完整份檔案，也不知道等她翻完之后，究竟還能不能回到那個叫“沈念”的人設。

但她知道，她沒有退路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一輕一重，極為緩慢。

像是有人在走廊盡頭徘徊，又像是從某個深處，被重新激活的舊人格，正朝她靠近。

她緩緩闔上箱蓋，卻并未鎖死。

然后站起身，眼神如冰面破裂，終于決絕。

是時候走進那一頁編號后的空白處，看看，自己的名字是否真的寫在里面。

或者，是否根本不存在。

她朝門口走去。

身后投影儀的光閃了一下，自動關閉。

整個房間陷入寂靜。

只剩下紙條在桌面緩緩旋轉——

像是某種存在，正在無聲地提醒：

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一卷·終章前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