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宅西側最深處的走廊,天花板的燈一盞一盞地亮起,像是感應著她的腳步聲,緩慢地在她前方鋪出一條明暗交錯的光帶。
沈念走得很慢。
她的指尖還帶著上一間房的溫度,像是冰冷的鏡面將她身體某處的熱度抽走了一點,一點。每邁出一步,她都覺得自己像是在向一幅模糊不清的畫里走去,周圍的空氣靜得幾乎能聽見呼吸中的水汽。
直到她看見那堵墻。
那是通道盡頭一整面落地墻,紅木鑲邊,古舊斑駁,墻上掛滿了老式相框。那些相框像是某種“時間的容器”,不規則地排列著,有的斜著,有的碎裂了玻璃但被用透明膠帶粗暴地貼回。她靠近一步,才發現,那些照片的內容,遠比她預想的更古怪。
最上方正中央的,是一張合影。
照片泛黃,紙張邊緣卷翹。畫面里是一大家人,在陸宅正門口拍下的。陸父、陸母、一個看上去年紀尚小的陸辭洲……站在畫面中間的,是一個戴著紅發卡的小女孩。
她盯著那女孩的臉,腦海里忽然有什么在顫抖地動了一下。
那不是她。
但像她。
或者說——像她小時候,照片里那個孩子的眼角彎彎的弧度,嘴角揚起的方向,都與她童年某張舊照中幾乎一致。
她本能地伸手,輕輕碰了碰相框的下緣,相片后方傳來一陣輕微的“咔噠”聲。她頓住,順著聲音看去,在相框與墻面交界處的下方,有一處微不可察的縫隙,像是被人刻意留下的活動空間。
她俯身,用指甲扣住那一角,用力往外一掀。
整個相框,竟連帶著一塊薄薄的木板一起脫落,露出后面一排整齊的小格子。
格子里,是一盒盒編了編號的錄像帶。
她數了一下,A1到A9,B1到B3,唯獨缺了一盒——編號A7。
沈念幾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小腹的位置,那里是她剛醒來的那一夜,夢里那個聲音念出的數字。
“A7”。
那盒錄像帶,缺席得太過刻意。
她手指發緊,又看向墻上的其他照片。左下角是一張貼在鏡面上的快照。鏡面破了三道裂痕,像是有誰在一場暴怒中砸過。照片上的孩子面朝鏡頭,臉被裂痕切成三塊,卻還能隱約看出五官輪廓。
她盯了十幾秒,才發現,那不是誰別人的臉。
是她自己。
更準確地說,是小時候的她——她有一張與這幾乎一模一樣的照片,只不過她記得的是背景是在她母親單位的樓下,而現在這張,卻被貼在了陸家的照片墻上。
她后退一步,整面墻上的照片突然變得不再“家庭溫馨”,反而像是一種極其冷靜的觀察記錄。
她在被看。
從很久以前,就被看見了。
她的目光在那堵墻上緩緩掃過,如同一塊海面下的探測儀,逐幀檢索著那些被時間藏起來的密語。
有一張照片,她幾乎是在無意間看到的。
那是一張黑白照,拍攝角度極低,像是某個孩子蹲在地上,用一次性相機隨意按下快門留下的畫面。
畫面中,是陸母的背影。
她正站在醫院的一間長廊盡頭,左手牽著一個看不清臉的小女孩,右手抱著一個年紀更小、還在吸手指的嬰兒。
陸母那天穿的,是一件風衣,腰部收緊,遮住了孕肚。
那一瞬間,沈念的腦海中像是閃過一道雷——她記得,她母親說過自己是獨生女,從小身體不好,所以從沒和別的孩子一起住過病房。
可眼前這張照片里,那個小女孩穿著她曾經有過的、只做過一件定制校徽的園服。
她的手,不自覺地貼上了照片的玻璃。
指尖的溫度與玻璃的冷度撞擊出的震顫,讓她突然清楚了一件事:
有很多“回憶”,并不一定是她自己的。
它們可能被輸入,也可能被交換——她只是一直以為那是“記得”。
她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段錄像。
——“她夢到過我。”
也許,記憶,并不是線性的,而是一塊可以被摘下、拼接、替換的拼圖。
她站在墻前,呼吸越來越淺。那些照片中的臉,一個個變得模糊、像是水下浮動的倒影,又像是某種“模擬”的結果。她的眼前開始暈眩,身體卻無法挪動。
直到她看到最右下角的一張合照。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一張清晰標注了日期的照片。
背面,寫著:心理所·參觀接待日,20XX年8月3日。
照片上,不只是陸家一家。
還有另外幾位戴著編號胸牌的中年男女,以及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女人——那是沈念此生見過最像自己母親的人。只是這女人的眼神,比她母親冷得多,笑容也沒有弧度。
她握著照片的手不自覺地顫抖。
“心理所”。
這三個字像是在她體內某處引爆了一個舊時的信息雷包,許多封存的細節,如今有了拼接的縫隙。
她記得有一段時間,母親曾反復去往一個叫“七號院”的地方,說是做身體恢復調理。而那段時間,她總夢見一些白色的門牌,門里傳出小孩哭聲,還有很多腳步、推車滑軌的聲音……
她閉上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七號院”,就是“心理所”。
那些不是夢,是被替換后殘存的縫隙,是被擦拭干凈但仍有水印的那一角玻璃。
她緩緩回身,眼角余光捕捉到一個細節。
照片墻旁邊的木質壁板下方,赫然是一道貼著隱形縫的旋轉梯門。
梯門外觀與木紋融為一體,但從底部光線的透出,可以看見那里有一層淡淡的下沉燈,像是為某種地下空間預備的引導燈帶。
她盯著那道梯門幾秒鐘,然后毫不猶豫地伸手按下了門上的按鈕。
門開啟。
旋轉樓梯向下,像是通往記憶深處的某種“根部”。
她踏出第一步,低低說了一句——
“陸母……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的身影逐層隱入那道泛著暖光卻令人心寒的通道,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自己小時候的照片,而是一個個她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孩子們的眼睛。
樓梯盡頭,是一個金屬滑軌的自動門。
上面掛著一塊牌子,刻著清晰的字樣:
“十七年前·心理行為重構中心訪客登記入口”
她終于找到了她下一個必須走進去的地方。
——而“她是誰”,這場漫長的自我追溯游戲,才剛剛真正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