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這日，天色陰沉得厲害。

沈知意站在銅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盛裝打扮的女子，幾乎認不出是自己。一襲煙霞色羅裙，腰間束著銀絲絳帶，發間只簪一支白玉蘭步搖，素雅中透著矜貴。

“姑娘真美。“趙嬤嬤為她整理裙裾，眼中滿是贊嘆，“大人派人送來的衣裳竟如此合身。“

沈知意指尖輕撫袖口精致的暗紋。這是裴硯準備的？他何時量過她的尺寸？想到那個男人銳利如刀的眼神，她背脊不由一緊——在這裴府，她恐怕連呼吸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大人到了。“門外小丫鬟輕聲通傳。

沈知意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廊下，裴硯一襲靛青官服，玉帶蟒紋，正負手望著陰沉的天色。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來，目光在沈知意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走吧。“他聲音依舊冷淡。

轎子穿過重重宮門，沈知意悄悄掀開簾角，貪婪地記憶著皇宮布局。三年前父親被押走那日，她曾遠遠望過這巍峨宮墻，如今親身進入，才知何為天家氣象。

“記住，“裴硯突然開口，“今日你是我表妹，蘇州林氏女，因父母雙亡來京投親。少說話，多觀察。“

沈知意點頭，心知這是為她偽造的身份。罪臣之女本無資格入宮，裴硯此舉風險不小。

“若有人認出我呢？“

裴硯唇角微揚：“那正合我意。“

沈知意心頭一跳。果然，她仍是誘餌。

轎子在太極宮外停下。沈知意隨裴硯步行入內，沿途官員紛紛行禮，目光卻不住往她身上瞟。這也難怪，裴硯以冷面無情著稱，身邊突然多了個女子，自然引人注目。

“裴愛卿來了。“一個溫和的男聲從前方傳來。

沈知意抬頭，只見一位身著明黃龍袍的中年男子端坐高位，面容儒雅，眼神卻深不可測。她立刻垂首跪拜，心跳如鼓——這便是當今天子，下旨處死她父親的人。

“這位是？“皇帝的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

“回陛下，這是微臣表妹林氏，近日來京投親。“裴硯語氣恭敬，“家中無人照料，故斗膽帶入宮中，望陛下恕罪。“

皇帝笑了笑：“無妨。入席吧。“

宴席設在偏殿，沈知意隨裴硯坐在右側第三席。她悄悄環視四周，發現對面坐著幾位皇子，其中二皇子李恒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目光令人不適。

“那是二殿下，“裴硯低聲道，“離他遠點。“

沈知意剛要回應，一陣香風襲來。抬頭只見一位華服美婦在宮女攙扶下裊裊婷婷地走入殿中，金釵步搖，環佩叮當。

“貴妃娘娘到——“

眾人紛紛行禮。沈知意隨眾人跪拜，眼角余光卻瞥見貴妃在經過裴硯席位時，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裴尚書今日竟帶了女眷？“貴妃落座后，聲音嬌媚如鶯，“本宮倒是好奇，什么樣的佳人能入裴大人的眼？“

殿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沈知意感到無數目光如箭矢般射來，其中一道尤為銳利——來自貴妃身側的一位緋衣女子，想必就是傳聞中欲許配給裴硯的安陽郡主。

“回娘娘，這是微臣表妹林氏。“裴硯語氣平淡。

貴妃輕笑一聲：“既是有緣入宮，不如獻藝一曲，讓諸位開開眼界？“她指向殿角的古琴，“聽聞林小姐琴藝超群。“

沈知意指尖微涼。這是刁難。蘇州林氏以詩書傳家，琴藝并非強項，貴妃此言分明是要當眾拆穿她身份。

裴硯眉頭微蹙，正要開口，沈知意卻已盈盈起身：“民女獻丑了。“

她緩步走向琴案，裙裾如流水般拂過光可鑒人的金磚。坐下時，她余光掃過裴硯——那個總是從容不迫的男人，此刻手指正無意識摩挲著酒杯，泄露出一絲罕見的緊張。

沈知意垂眸，十指輕撫琴弦。她當然會彈琴——父親生前最愛聽她撫《廣陵散》，說那錚錚琴音中有士人的風骨。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殿內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沈知意全神貫注于指下，琴音時而如金戈鐵馬，時而似幽澗寒泉，將一曲《廣陵散》彈得蕩氣回腸。這是嵇康臨刑前所奏之曲，內含不屈之志，在此情此景下彈奏，別有一番深意。

琴音止歇，殿內鴉雀無聲。沈知意抬頭，正對上皇帝深邃的目光——那眼神中竟有一絲恍惚，似是透過她看到了什么久遠的記憶。

“好！“皇帝突然擊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裴愛卿，你這表妹不凡啊。“

裴硯起身謝恩，眼中閃過一絲沈知意讀不懂的情緒。倒是貴妃臉色難看，安陽郡主更是捏緊了手中繡帕。

宴席正式開始，珍饈美味流水般呈上。沈知意牢記裴硯警告，只淺嘗他示意安全的幾道菜肴。酒過三巡，殿內氣氛漸熱，幾位皇子開始向皇帝敬酒。

“兒臣祝父皇福壽安康。“二皇子李恒舉杯，眼神卻飄向沈知意，“不知裴尚書這位表妹可曾許配人家？“

裴硯手中酒杯一頓：“表妹年幼，尚未議親。“

“哦？“李恒笑容曖昧，“那不如...“

“陛下！“一名侍衛突然慌張入內，“邊關急報！“

皇帝面色一沉，起身離席。眾官員緊隨其后，殿內頓時亂作一團。沈知意正欲跟隨裴硯，卻被一位宮女攔住。

“林小姐，貴妃娘娘有請。“

沈知意心頭警鈴大作。裴硯已被簇擁出殿，此刻孤立無援。她勉強一笑：“煩請帶路。“

宮女引她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一處僻靜花園。貴妃正坐在涼亭中品茶，見沈知意到來，紅唇微揚：“林小姐琴藝不凡，本宮甚是欣賞。“

“娘娘過獎。“

“只是...“貴妃放下茶盞，“這《廣陵散》乃嵇康絕命之曲，林小姐今日彈奏，是有何深意？“

沈知意垂眸：“民女只是覺得此曲應景。“

“應景？“貴妃輕笑，“難道林小姐也如嵇康一般，心有郁結？“

亭外忽然雷聲大作，一場暴雨傾盆而下。沈知意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迫——貴妃在試探她，而且很可能已經起了疑心。

“民女不敢。“

“本宮看你敢得很。“貴妃突然傾身，涂著蔻丹的指甲抬起沈知意的下巴，“沈知意，你以為換了身份，就能瞞天過海？“

沈知意渾身血液瞬間凝固。身份暴露了！

“娘娘認錯人了。“她強自鎮定。

貴妃冷笑，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正是裴硯那日給她看的“驚鴻“令！“認識這個嗎？三年前，它害死了你父親。如今，它也會要了你的命。“

沈知意死死盯著那塊玉佩，腦中飛速運轉。貴妃是飛鳥會的人？還是...

“娘娘！“一個宮女匆匆跑來，“陛下回殿了！“

貴妃收起玉佩，拍了拍沈知意的臉：“好好享受最后的時光吧。“說完，裊裊婷婷地離去。

沈知意獨自站在雨中，渾身發冷。方才那一幕信息量太大——貴妃知道她的身份，還持有飛鳥令！這是裴硯計劃的一部分，還是意外？

“沈姑娘。“一個陌生的男聲從身后傳來。

沈知意悚然回頭，看見一個身著侍衛服飾的男子站在假山后。男子面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內斂，正是那日裴府見過的陳先生！

“陳先生？你怎會...“

“時間緊迫。“陳先生遞來一張紙條，“大人命我轉交。貴妃已知你身份，計劃有變。按此路線到西偏殿等候。“

沈知意接過紙條，上面畫著簡略的宮室圖和一條用朱砂標記的路線。她遲疑片刻：“裴大人現在何處？“

“被陛下留在太極殿議事了。“陳先生低聲道，“快走吧，貴妃的人馬上就到。“

沈知意點頭，按圖中所示穿過幾道回廊。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裙，沉重的布料黏在腿上，舉步維艱。轉過一處拐角，她突然瞥見前方一名宮女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個熟悉的刺青——飛鳥圖案！

好奇心驅使下，沈知意悄悄跟了上去。宮女七拐八繞，最后進入了一處廢棄的偏殿。沈知意躡手躡腳地靠近，透過破損的窗紙向內窺視。

殿內有三人：那名宮女，一個穿著太醫服飾的老者，以及...安陽郡主！

“...驚鴻計劃必須提前。“安陽郡主的聲音冰冷刺骨，“父皇已經起疑了。“

太醫搖頭：“時機未到。'閻羅笑'還未研制完成，現在動手風險太大。“

“不能再等了！“安陽郡主厲聲道，“裴硯那廝不知從哪找來沈明堂的女兒，今日一曲《廣陵散》，分明是在提醒父皇當年冤案！若父皇重啟調查...“

“郡主放心。“宮女陰測測地笑道，“貴妃娘娘已經認出那丫頭，很快就能解決她。“

“愚蠢！“安陽郡主怒斥，“殺一個沈知意容易，但裴硯既然敢帶她入宮，必定留有后手。我們得從長計議...“

沈知意聽得心驚肉跳，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咔嚓“一聲脆響，殿內談話戛然而止。

“誰？！“

沈知意轉身就跑，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慌不擇路，拐進一條陌生回廊，眼看追兵漸近，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從側方伸出，將她拽入一個隱蔽的暗室。

“別出聲。“熟悉的氣息籠罩下來——是裴硯！

暗室狹小，兩人幾乎貼在一起。沈知意能清晰地感受到裴硯胸膛的起伏和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外面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分頭找！“安陽郡主的聲音近在咫尺，“一定要抓住那個賤人！“

腳步聲漸漸遠去，沈知意剛要松口氣，裴硯卻突然捂住她的嘴。下一秒，暗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奇怪，明明看見往這邊跑了...“一個侍衛嘟囔著，舉著火把照了照，最終關門離去。

黑暗中，沈知意與裴硯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下如兩潭深水，看不清情緒。兩人就這樣靜靜相持，直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

“愚蠢。“裴硯松開手，聲音冰冷，“誰讓你亂跑的？“

沈知意掏出那張濕透的紙條：“陳先生說...“

“陳先生？“裴硯眉頭緊鎖，“他今日根本沒進宮！“

沈知意如墜冰窟。中計了！那張紙條是陷阱，目的是將她引到無人處滅口！

“我...我聽到了安陽郡主和太醫的談話。他們在策劃一個叫'驚鴻計劃'的陰謀，似乎是要對陛下不利...“

裴硯眼神一凜：“還聽到什么？“

“他們提到一種叫'閻羅笑'的毒藥，還有...“沈知意猶豫片刻，“貴妃娘娘認出了我的身份，她有一塊和你一樣的飛鳥令。“

裴硯的表情變得異常復雜。他沉默片刻，突然抓住沈知意的手腕：“跟我來。“

兩人沿著隱秘小路來到西華門，裴硯的馬車已等候多時。剛上車，沈知意就癱坐在角落，方才的驚險讓她精疲力盡。

“貴妃為何會有飛鳥令？“她忍不住問，“她也是飛鳥會的人？“

裴硯沒有回答，只是掀開車簾看了看外面：“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包括陳先生？“

“尤其是他。“裴硯的眼神銳利如刀，“從現在起，除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沈知意正欲追問，馬車突然一個急停。外面傳來侍衛的喝問聲和兵刃相接的脆響。

“有刺客！保護大人！“

裴硯迅速將沈知意推到車廂角落，自己抽出一把短劍。下一秒，一支羽箭破窗而入，擦過他的手臂，深深釘入車壁。

“待著別動！“裴硯踹開車門沖了出去。

沈知意從車窗縫隙中看到外面混亂的場景——至少十名黑衣人將馬車團團圍住，裴硯的侍衛已經倒下兩個。雨水模糊了視線，但裴硯的身影依然醒目，他手持短劍在雨中穿梭，每一招都直取要害，轉眼間已有三名刺客倒地。

一個黑衣人突然繞到裴硯背后，舉刀欲砍。沈知意不假思索地抓起車內的銅壺砸向車窗。“咣當“一聲巨響，黑衣人動作一滯，裴硯趁機回身一劍封喉。

戰斗很快結束，黑衣人死的死逃的逃。裴硯回到車上時，左臂已被鮮血浸透。

“你受傷了！“沈知意撕下裙擺為他包扎。

裴硯任她動作，目光卻始終盯著她的臉：“為什么救我？“

沈知意手上動作一頓：“本能反應。“

“撒謊。“裴硯捏住她的下巴，“你本可以趁亂逃走。“

沈知意直視他的眼睛：“我若想逃，早就逃了。“

兩人目光相接，某種無形的火花在狹小的車廂內迸濺。裴硯突然松開手，疲憊地靠在車壁上：“今日之事，絕非偶然。“

“是誰要殺我們？“

“不是我們。“裴硯閉上眼睛，“是你。“

沈知意心頭一震。因為她聽到了“驚鴻計劃“？因為貴妃認出了她？還是...因為她是沈明堂的女兒？

回到裴府已是深夜。裴硯的傷口雖不深，卻因淋雨而發起高燒。沈知意為他換藥時，發現那支箭上竟刻著一個小小的飛鳥標記——又是飛鳥會！

“閻羅笑...“裴硯在高燒中囈語，“阿沅...別去...“

阿沅？沈知意動作一頓。這是裴硯第二次提到這個名字，上次他說“別像阿沅一樣離開“...阿沅是誰？

“大人？“她輕聲喚道。

裴硯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別相信...飛鳥...貴妃是...“

話未說完，他又陷入昏睡。沈知意輕輕掰開他的手，為他蓋好被子。窗外雨聲漸歇，一輪殘月從云層中露出，冷冷地照著這個充滿謎團的夜晚。

今日發生的一切如走馬燈般在腦中回放：貴妃的威脅、安陽郡主的陰謀、飛鳥會的刺殺...還有裴硯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

沈知意取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那頁名單，在月光下細細查看。那行“飛鳥未盡，良弓需藏“的小字在月色中顯得格外刺目。她突然意識到，這或許不是警告，而是指示——飛鳥會尚未根除，持有“良弓“的人需要隱藏。

而“良弓“指什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