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春，一場倒春寒席卷了上京。

沈知意跪在青石板上，單薄的素衣抵不住凜冽寒風(fēng)，凍得她指尖發(fā)青。押送的侍衛(wèi)早已離去，只留下她和另外三名女子跪在永巷盡頭，等候發(fā)落。

“抬起頭來。“

尖細(xì)的嗓音刺入耳膜，沈知意緩緩仰起臉，正對上一雙渾濁而精明的眼睛。那是個約莫五十歲的太監(jiān)，紫紅官服上繡著云雁補(bǔ)子——正四品內(nèi)侍省總管。

“奴婢沈知意，見過總管大人。“她伏地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面上。

“呵，倒是個懂規(guī)矩的。“李德全用腳尖挑起她的下巴，“沈丞相的千金，如今也學(xué)會自稱奴婢了？“

沈知意睫毛微顫，眼底卻平靜無波：“家父獲罪，奴婢不敢僭越。“

李德全瞇起眼，打量著眼前這個剛滿十七歲的女子。她生得極美，卻不是那種張揚(yáng)的艷麗，而是如初雪般清冷的氣質(zhì)。最令人心驚的是那雙眼睛——分明是桃花眼的輪廓，卻黑得深不見底，仿佛一潭死水，任誰也掀不起波瀾。

“帶走。“李德全突然失了興致，揮了揮手，“送去浣衣局。“

粗使太監(jiān)上前拽起沈知意，她踉蹌了一下，很快穩(wěn)住身形。身后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是和她一同被發(fā)落的兵部侍郎之女鄭蕓兒。

“哭什么？“李德全冷笑，“能留你們一條賤命，已是圣上開恩。再哭，就送去掖庭獄嘗嘗滋味。“

鄭蕓兒立刻噤聲，瘦弱的肩膀不住發(fā)抖。

沈知意沒有回頭。她只是安靜地跟著引路太監(jiān)，穿過一道道朱紅宮門。暮色四合，宮燈次第亮起，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很快被新的光影吞沒。

浣衣局位于皇宮西北角，緊鄰著永巷。還未進(jìn)門，就聽見里面此起彼伏的捶打聲和水花聲。

“新來的？“一個膀大腰圓的嬤嬤攔住去路，目光如刀子般在四人身上刮過。

引路太監(jiān)遞上名冊：“李總管吩咐，好生'照看'。“

嬤嬤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老身明白。“

待太監(jiān)走后，嬤嬤瞬間變了臉色：“都給我聽好了！在這兒，你們就是最下賤的奴婢！別想著自己從前是什么千金小姐，在這兒，連倒夜香的都比你們尊貴！“

她一把扯下沈知意發(fā)間唯一的木簪：“從今天起，你們每天寅時起床，亥時才能休息。洗不完規(guī)定的衣裳，就別想吃飯！“

沈知意的長發(fā)散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頰。她安靜地聽著嬤嬤的訓(xùn)斥，目光卻透過發(fā)絲縫隙，默默記下浣衣局的布局——正中央是三十余口巨大的洗衣池，東側(cè)晾曬場，西側(cè)是她們即將入住的通鋪，北面一間獨(dú)立小屋，想必是管事嬤嬤的住處。

“你！發(fā)什么呆？“嬤嬤突然揪住沈知意的衣領(lǐng)，“是不是不服氣？“

沈知意垂眸：“奴婢不敢。“

“哼，最好不敢。“嬤嬤松開手，指向最角落的一個洗衣池，“今日你就負(fù)責(zé)那池子，洗不完五十件衣裳，今晚就別睡了！“

夜色已深，沈知意的手指被泡得發(fā)白起皺。她剛剛洗完最后一件衣裳，雙臂酸疼得幾乎抬不起來。

“喂，新來的。“一個圓臉宮女走過來，踢了踢她身邊的木盆，“嬤嬤讓我告訴你，明天你要多洗二十件。“

沈知意抬頭：“為何？“

“因?yàn)槲铱茨悴豁樠邸！皥A臉宮女得意地笑，“我叫春桃，是這里的頭兒。以后你每天都要幫我洗一半的衣裳，否則...“她壓低聲音，“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沈知意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微微一笑：“好。“

春桃愣了一下，沒想到她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你...你別耍花樣！“

“不敢。“沈知意端起木盆，走向晾曬場，“春桃姐姐若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先去晾衣裳了。“

春桃盯著她的背影，莫名打了個寒顫。這個新來的罪女，明明溫順得像只綿羊，為何剛才那一笑，卻讓她脊背發(fā)涼？

沈知意將衣裳一件件掛起，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珍寶。月光透過濕漉漉的布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她借著這個角度，無人察覺地觀察著浣衣局外的守衛(wèi)換崗時間。

——每兩個時辰一次，戌時那班守衛(wèi)會偷懶，有將近一刻鐘的空檔。

她默默記下這個細(xì)節(jié)，又瞥了眼北面那間亮著燈的小屋。透過窗紙，能看見嬤嬤正和什么人飲酒作樂。

“沈...沈姑娘。“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沈知意回頭，看見鄭蕓兒抱著木盆站在那里，眼眶通紅。

“我們真的要一直待在這里嗎？“鄭蕓兒聲音發(fā)抖，“我...我今天只洗了三十件，嬤嬤說明天要翻倍...“

沈知意接過她手中的木盆，幫她一起晾衣裳：“習(xí)慣就好。“

“可我聽說...“鄭蕓兒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聽說浣衣局每年都會死不少人，都是累死的...或者被嬤嬤打死的...“

沈知意系衣帶的手指微微一頓：“那就別死。“

“什么？“

“活下去。“沈知意看向遠(yuǎn)處的宮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鄭蕓兒怔怔地看著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同齡女子陌生得可怕。那雙漆黑的眼睛里，仿佛燃燒著某種她看不懂的東西。

三個月后，盛夏的烈日炙烤著浣衣局。

沈知意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她每天洗七十件衣裳，幫春桃洗三十五件，還要負(fù)責(zé)打掃整個晾曬場。但她依然能在戌時空檔時，借著倒臟水的機(jī)會，觀察宮中的動靜。

這天，她正蹲在井邊打水，忽然聽見兩個小太監(jiān)的對話。

“...聽說裴大人又查辦了一個尚書...“

“噓，小聲點(diǎn)！那位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連皇子們都怕他三分...“

沈知意的手緊了緊。裴硯，當(dāng)朝最年輕的刑部尚書，天子心腹，手中握有監(jiān)察百官之權(quán)。正是他一手經(jīng)辦了父親謀反案。

“喂！發(fā)什么呆？“春桃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嬤嬤讓你去庫房清點(diǎn)這個月的皂角用量！“

沈知意低頭應(yīng)是，朝庫房走去。這三個月來，她刻意表現(xiàn)得知情識趣，漸漸獲得了一些輕省的活計。清點(diǎn)庫房就是其中之一——雖然辛苦，但能接觸到賬冊。

庫房里悶熱潮濕，沈知意卻如魚得水。她天生有過目不忘之能，只用了半個時辰就核對完所有物品，同時記下了賬冊上的異常之處——每月實(shí)際使用的皂角數(shù)量，比賬面上少了近三成。

“有意思。“她輕撫賬冊，嘴角微揚(yáng)。這些被克扣的物資去了哪里？又是誰在背后操縱？

正當(dāng)她思索間，庫房的門突然被推開。

“好啊！你果然在這里偷懶！“春桃氣勢洶洶地沖進(jìn)來，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宮女。

沈知意合上賬冊：“奴婢奉命清點(diǎn)...“

“閉嘴！“春桃一巴掌扇過來，“嬤嬤讓你清點(diǎn)皂角，誰準(zhǔn)你動這些貴重衣料的？“

沈知意側(cè)身避開，目光落在春桃身后——那里放著幾個打開的箱子，里面是各色綾羅綢緞，明顯不是浣衣局該有的東西。

“我沒碰那些。“她冷靜道。

“還敢狡辯？“春桃使了個眼色，兩個宮女立刻上前按住沈知意，“這些可是貴妃娘娘的衣裳，少了一件你都擔(dān)待不起！“

沈知意瞬間明白了——這是栽贓。春桃背后的人，恐怕就是克扣物資的幕后黑手。如今見她接觸賬冊，便要先發(fā)制人。

“搜她身！“春桃厲聲道。

宮女粗暴地撕開沈知意的外衣，果然從袖中抖出一塊繡著金線的帕子。

“贓物在此！“春桃高舉帕子，“走，去見嬤嬤！“

沈知意沒有掙扎。她很清楚，此刻反抗只會讓事情更糟。在被推搡著往外走時，她迅速掃視庫房，將那些箱子的特征牢牢記在心底。

嬤嬤見到帕子，臉色大變：“這是...這是御賜之物！你好大的膽子！“

沈知意跪在地上：“奴婢冤枉。“

“冤枉？“嬤嬤冷笑，“來人，先打二十板子，再送去內(nèi)侍省發(fā)落！“

板子落在身上時，沈知意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她數(shù)著數(shù)，在第十九下時，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囼}動。

“裴...裴大人！什么風(fēng)把您吹到這種地方來了？“嬤嬤的聲音突然變得諂媚。

沈知意艱難地抬頭，看見一道修長的身影逆光站在門口。那人身著墨色官服，腰間玉帶上懸著一柄短劍，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鋒芒逼人。

“本官路過，聽見慘叫，過來看看。“男人的聲音低沉冷冽，像冬日里的冰泉。

“回大人的話，是個賤婢偷盜御賜之物，老奴正在教訓(xùn)...“

男人緩步走近，沈知意終于看清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張令人過目難忘的臉。劍眉星目，鼻若懸膽，薄唇如刃。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見底，仿佛能看透人心。

裴硯。

沈知意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曾在父親被押走那日遠(yuǎn)遠(yuǎn)見過他一面，如今近距離相對，才發(fā)現(xiàn)傳言非虛——這位“玉面閻羅“確實(shí)生得極好，卻也冷得可怕。

裴硯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道：“這婢女，本官要了。“

嬤嬤愕然：“這...這不合規(guī)矩...“

“規(guī)矩？“裴硯輕笑一聲，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李德全沒告訴你，本官近日查辦了幾位不守'規(guī)矩'的大人？“

嬤嬤頓時面如土色：“老奴不敢！大人盡管帶走...“

裴硯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走。兩個侍衛(wèi)上前架起沈知意，跟了上去。

沈知意渾身是傷，意識已經(jīng)開始模糊。但她強(qiáng)撐著不讓自己昏過去，因?yàn)樗溃约赫龔囊粋€火坑，跳進(jìn)另一個更危險的深淵。

裴硯為何救她？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無論答案是什么，這都將是她的機(jī)會——接近這個一手毀了她家族的男人，查明真相，為沈家洗刷冤屈的機(jī)會。

她被帶進(jìn)一間清雅的院落，隱約聞到淡淡的沉香氣。有人給她上了藥，換了干凈衣裳。

當(dāng)沈知意再次清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簡樸的木床上。窗外已是黃昏，夕陽將房間染成血色。

“醒了？“

低沉的聲音從角落傳來，沈知意渾身一僵，看見裴硯正坐在陰影處，手中把玩著一塊玉佩。

她強(qiáng)撐著起身下床，跪伏在地：“奴婢謝大人救命之恩。“

“不必。“裴硯放下玉佩，“本官只是缺個洗衣的婢女。“

沈知意額頭抵地：“奴婢定當(dāng)盡心竭力。“

“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正對上裴硯審視的目光。那雙眼睛銳利如刀，仿佛能剖開她的皮肉，直刺靈魂。

“沈知意。“他緩緩念出她的名字，像是在品味什么，“沈明堂的女兒。“

沈知意心跳如鼓，面上卻不露分毫：“罪女不敢辱沒先父名諱。“

裴硯忽然笑了：“你恨我嗎？“

這個直白的問題如同一柄利劍，直刺心口。沈知意指尖微顫，卻平靜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父親獲罪，是他辜負(fù)圣上信任，與大人何干？“

“好一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裴硯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沈明堂若是有你一半聰明，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場。“

沈知意屏住呼吸，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混合著一絲血腥氣。

“從今日起，你負(fù)責(zé)本官的衣物。“裴硯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記住，在這座皇城里，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房門關(guān)上后，沈知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她攤開手掌，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四個月牙形的血痕。

裴硯救她絕非偶然。這個男人一定有所圖謀，而她，必須比他更早看穿這場游戲。

窗外，暮色四合。一只烏鴉落在枝頭，發(fā)出刺耳的鳴叫，仿佛在預(yù)示著什么。

沈知意輕輕撫摸腰間的暗袋——那里藏著一塊從庫房順出的碎布，上面繡著一個奇特的徽記。她不認(rèn)識這個圖案，但直覺告訴她，這將是解開謎團(tuán)的第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