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紗，在裴硯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知意輕輕換下他額上的濕巾，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眉骨——冰冷而堅硬，如同他這個人。
三天了，裴硯的高燒反反復(fù)復(fù)，胸前的傷口雖不再潰爛，卻遲遲不見愈合。太醫(yī)悄悄來看過，說是箭上淬了一種名為“閻羅笑“的奇毒，若非沈知意及時吸出毒血，怕是早已回天乏術(shù)。
“姑娘，您該休息了。“趙嬤嬤端著一碗藥走進(jìn)來，眼下掛著兩個濃重的黑圈。
沈知意接過藥碗：“嬤嬤去歇著吧，我來照顧大人。“
趙嬤嬤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退出房間。這幾日府中氣氛詭異，侍衛(wèi)們輪流值守，連平日趾高氣揚的翠濃都閉門不出，似是怕惹上什么禍?zhǔn)隆?
沈知意扶起裴硯，將藥汁一點點喂進(jìn)他嘴里。褐色的藥液順著他唇角滑下，她下意識用袖子去擦，手腕卻突然被抓住。
裴硯睜開了眼睛。
那雙總是銳利如刀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卻依然清明。他盯著沈知意，嘴唇動了動：“...信...“
沈知意心頭一跳。那封警告信她已放回原處，難道他發(fā)現(xiàn)了？
“什么信？“她故作鎮(zhèn)定。
裴硯的手勁大得驚人：“床頭...暗格...“
沈知意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這才注意到床頭雕花處有一處幾乎不可見的縫隙。她遲疑片刻，還是按裴硯的要求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裴硯艱難地拆開火漆，掃了一眼內(nèi)容，臉色更加蒼白。他示意沈知意靠近，聲音虛弱卻清晰：“念給你主子聽。“
沈知意一怔：“奴婢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飛鳥歸巢，舊債當(dāng)償。“裴硯冷笑，“告訴派你來的人，我還死不了。“
沈知意這才明白他是在試探自己，頓時背脊生寒：“大人明鑒，奴婢絕非任何人派來的細(xì)作。那日救您，純粹是...“
“是什么？“裴硯突然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錦被上，“是可憐我？還是...另有所圖？“
沈知意擰了濕巾為他擦拭唇角，輕聲道：“奴婢只想知道父親冤案的真相。“
裴硯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笑了：“真相？“他艱難地從枕下摸出一塊銅牌丟給她，“看看這個。“
銅牌入手冰涼，上面刻著一只展翅飛鳥，與沈知意之前見過的徽記一模一樣。翻過來，背面是一行小字：“永和二年，春分，誅。“
“這是...“
“飛鳥令。“裴硯的聲音忽然變得遙遠(yuǎn)，“三年前，你父親收到過一塊同樣的牌子。“
沈知意手指微微發(fā)抖：“是誰發(fā)出的？“
“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人。“裴硯閉上眼睛，“現(xiàn)在，出去。“
沈知意還想再問，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迅速將銅牌塞入袖中，剛站起身，房門就被推開。
“大人！“一個侍衛(wèi)慌張地沖進(jìn)來，“禮部又死了一位大人，這次是...是自盡！留下血書說...說...“
裴硯強(qiáng)撐著坐起來：“說什么？“
侍衛(wèi)看了沈知意一眼，欲言又止。
“說。“裴硯厲聲道。
“說當(dāng)年構(gòu)陷沈相是受人指使，如今冤魂索命，他...他不敢再茍活！“
沈知意手中的藥碗“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褐色的藥汁濺在裙擺上，像干涸的血跡。
又一個證人...又一個指向父親冤案的線索...
裴硯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對侍衛(wèi)道：“備轎，我要入宮。“
“大人！您的傷...“
“備轎！“
侍衛(wèi)不敢再多言，匆匆退下。裴硯試圖下床，卻因失力險些栽倒。沈知意下意識去扶，被他一把推開。
“不必假惺惺。“裴硯冷笑，“你現(xiàn)在心里一定很高興吧？又一個指證你父親的人死了。“
沈知意垂眸：“奴婢只求真相。“
“真相就是，“裴硯捏住她的下巴，強(qiáng)迫她抬頭，“你父親確實有罪，但不是謀反。“
沈知意呼吸一滯：“那是什么？“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裴硯松開手，“現(xiàn)在，去準(zhǔn)備我的官服。“
沈知意默默退下，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裴硯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從未想過的可能——如果父親不是因謀反而死，那真正的罪名是什么？為何會牽連上百官員？飛鳥令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一刻鐘后，裴硯勉強(qiáng)穿戴整齊，在侍衛(wèi)攙扶下出了府門。沈知意站在廊下目送轎子遠(yuǎn)去，袖中的飛鳥令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炭。
“姑娘。“趙嬤嬤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大人吩咐，您今日起不必再去書房，只在偏院漿洗衣物即可。“
沈知意心下一沉。這是要將她調(diào)離核心區(qū)域？裴硯是開始防備她了？
“奴婢遵命。“
偏院比主院簡陋許多，但勝在清靜。沈知意一邊搓洗衣物，一邊思索著這幾日得到的線索。飛鳥令、暴斃的官員、裴硯的傷...這一切都指向一個龐大的謎團(tuán)。
“聽說大人今早入宮面圣了。“兩個粗使丫鬟在井邊竊竊私語。
“傷那么重還去？“
“據(jù)說是為禮部錢大人的案子...“
“噓...我表哥在刑部當(dāng)差，說錢大人死前留下一份名單...“
“什么名單？“
“好像是關(guān)于三年前...“
聲音戛然而止。沈知意抬頭，看見翠濃正站在兩個丫鬟身后，臉色鐵青。
“嚼什么舌根？“翠濃厲聲喝道，“不想活了是不是？“
兩個丫鬟嚇得面如土色，連連告罪。翠濃又訓(xùn)斥了幾句，這才趾高氣揚地走向沈知意。
“大人命我來看你安不安分。“翠濃居高臨下地睨著她，“果然是個不安分的。“
沈知意低頭擰干一件長衫：“奴婢只是按吩咐做事。“
“是嗎？“翠濃突然抓起一件剛洗好的衣裳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重洗！“
沈知意默默撿起衣裳，不發(fā)一言。這種把戲在浣衣局時她見多了，最好的應(yīng)對就是不予理會。
翠濃見她這般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別以為救了大人就能飛上枝頭！你算什么東西？一個罪奴！大人留著你不過是...“
“不過是什么？“沈知意突然抬頭，目光如冰。
翠濃被這眼神震得后退半步，隨即惱羞成怒：“你！“她揚起手就要打人。
“翠濃姑娘！“趙嬤嬤匆匆趕來，“大人回府了，傳你立刻過去！“
翠濃只得收手，惡狠狠地瞪了沈知意一眼：“走著瞧！“
待兩人走遠(yuǎn)，沈知意長舒一口氣。她展開那件被踩臟的衣裳——是裴硯的一件深色常服。在陽光下，她忽然注意到衣領(lǐng)內(nèi)側(cè)有一個極小的繡紋：又是一只飛鳥。
裴硯的衣物上也有這個標(biāo)記？是個人喜好，還是...
“姑娘。“一個陌生的男聲突然從身后響起。
沈知意悚然回頭，看見一個身著灰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院門口。男子面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內(nèi)斂，顯然不是尋常下人。
“閣下是？“
“在下姓陳，是府上的西席先生。“男子微微一笑，“大人命我來取幾本書。“
沈知意心中警覺。裴硯剛回府就派人來偏院取書？而且偏院哪來的書？
“不知大人要取什么書？奴婢好幫忙尋找。“
陳先生走近幾步，聲音壓低：“《飛鳥集》。“
沈知意心跳驟然加速。這是試探還是巧合？
“府中藏書眾多，奴婢初來乍到，不知此書放在何處。“
“無妨。“陳先生從袖中取出一塊銅牌——與沈知意袖中的一模一樣，“大人說，見此物如見本人。“
沈知意強(qiáng)自鎮(zhèn)定：“奴婢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你明白。“陳先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三日前你偷看了書房暗格，撕走了一頁名單；兩日前你在漿洗房發(fā)現(xiàn)了繡有飛鳥紋的衣物；昨日你看到了大人臂上的刺青...“
沈知意渾身冰涼，如墜冰窟。她的一舉一動竟然都在監(jiān)視之下！
“你們...想怎樣？“
“不是我們想怎樣。“陳先生松開手，聲音忽然變得溫和，“是大人想問，沈姑娘可愿合作？“
沈知意愕然：“合作？“
“大人酉時在靜觀齋等你。“陳先生說完，轉(zhuǎn)身離去，留下沈知意一人站在院中，心亂如麻。
裴硯到底在玩什么把戲？是真心合作，還是另一個陷阱？
酉時將至，沈知意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赴約。她將偷藏的碎布和那頁名單縫在衣襟內(nèi)側(cè)，又把飛鳥令銅牌藏在袖中——若有不測，這些就是她最后的籌碼。
靜觀齋燈火通明，卻不見侍衛(wèi)把守。沈知意輕輕推開門，只見裴硯獨自坐在書案后，面前攤著一幅巨大的輿圖。他臉色仍有些蒼白，卻已恢復(fù)了往日的凌厲氣質(zhì)。
“關(guān)門。“他頭也不抬地說。
沈知意依言關(guān)門，走到案前跪下：“大人。“
裴硯這才抬眼，目光如刀：“知道我為何找你嗎？“
“奴婢愚鈍。“
“起來說話。“裴硯指了指案側(cè)的一個蒲團(tuán)，“坐。“
這待遇讓沈知意更加警惕。她謹(jǐn)慎地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袖中的銅牌硌得手腕生疼。
“陳先生都與你說了？“裴硯問。
沈知意決定開門見山：“大人說要合作，卻連真相都不肯告知，奴婢如何相信？“
裴硯輕笑一聲，從案下取出一個木匣推到她面前：“看看這個。“
匣中是一疊發(fā)黃的紙頁，最上面那張赫然是沈明堂的親筆供詞！沈知意雙手微顫，小心拿起。供詞內(nèi)容與她所知大相徑庭——父親承認(rèn)私通敵國是假，但確實參與了一個名為“飛鳥“的秘密組織，目的是...清君側(cè)？
“這不可能！“沈知意脫口而出，“父親一生忠君愛國，絕不會...“
“這就是問題所在。“裴硯打斷她，“供詞是假的，但畫押是真的。“
“什么意思？“
“你父親確實接觸過飛鳥會，但并非自愿。他是被構(gòu)陷的，就像那些暴斃的官員一樣。“裴硯的聲音低沉下來，“區(qū)別在于，你父親發(fā)現(xiàn)了某個秘密，所以他們必須讓他死。“
沈知意胸口如壓巨石：“他們是誰？“
裴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輿圖上的一處：“三年來，共有四十七位官員暴斃或自盡，每一個都與你父親的案子有關(guān)。而最近這一個月，死亡速度突然加快。“
沈知意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輿圖上密密麻麻標(biāo)注著紅點，每個點旁都寫著一個名字和日期，觸目驚心。
“有人在滅口。“她輕聲道。
“不止。“裴硯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放在案上——正是那日沈知意注意到的，“認(rèn)識這個嗎？“
沈知意湊近細(xì)看。玉佩上雕著一只飛鳥，鳥喙處有一點朱砂，栩栩如生。翻過來，背面刻著兩個字：驚鴻。
“這是...“
“飛鳥會最高等級的令牌，代號'驚鴻'。“裴硯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冰冷，“三年前，它屬于你父親。“
沈知意如遭雷擊：“不可能！父親從未...“
“當(dāng)然不是他自愿的。“裴硯收起玉佩，“有人故意將令牌放在他書房，然后'偶然'發(fā)現(xiàn)，坐實了他通敵的罪名。“
“是誰？“沈知意指甲陷入掌心。
裴硯沉默片刻，突然換了話題：“你知道我為何救你出浣衣局嗎？“
沈知意搖頭。
“因為你的眼睛。“裴硯的目光變得復(fù)雜，“像極了我妹妹。她也是飛鳥會的受害者。“
沈知意心頭一震。裴硯的妹妹？難怪他時而冷酷時而矛盾...
“大人想讓我做什么？“
“利用你的身份。“裴硯直視她的眼睛，“罪臣之女，無依無靠，最適合做某些事。“
沈知意明白了：“做誘餌？“
“做釣線。“裴硯糾正道，“三日后宮中設(shè)宴，我會帶你出席。屆時，真正的'驚鴻'必會出現(xiàn)。“
“為何是我？“
“因為血統(tǒng)。“裴硯的聲音幾不可聞，“飛鳥會認(rèn)令更認(rèn)人。“
沈知意突然想起那封信上的警告：“沈氏女在側(cè)，慎之。“原來如此...
“若我答應(yīng)，大人能給我什么？“
“真相。“裴硯斬釘截鐵，“還有...復(fù)仇的機(jī)會。“
燭光下，他的輪廓如刀刻般鋒利，眼中燃燒著某種沈知意熟悉的東西——那是與她一樣的，深入骨髓的恨意。
沈知意緩緩從袖中取出那塊飛鳥令銅牌，放在案上：“一言為定。“
裴硯看著銅牌，忽然笑了：“你果然拿了。“他伸手欲取，沈知意卻按住銅牌。
“最后一個問題。“她直視裴硯的眼睛，“大人是飛鳥會的人嗎？“
裴硯的笑意瞬間消失，眼神銳利如刀：“我是要毀滅飛鳥會的人。“
兩人的目光在燭光中交鋒，誰都不肯退讓。最終，沈知意松開了手。
“三日后，奴婢隨大人入宮。“
裴硯收起銅牌，從案下取出一個小瓷瓶推給她：“每日一粒，可解百毒。“
沈知意挑眉：“大人是擔(dān)心我中毒？“
“是提醒你，“裴硯的聲音冷得像冰，“宮宴上的吃食，不要亂碰。“
沈知意心頭一凜，默默收下瓷瓶。離開靜觀齋時，夜已深沉。她抬頭望向滿天星斗，忽然覺得這偌大的皇城就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而她正一步步走向網(wǎng)的中心。
裴硯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飛鳥會與父親的死到底有何關(guān)聯(lián)？三日的宮宴上，等待她的又會是什么？
太多的謎團(tuán)，但至少，她終于找到了追查真相的方向。
回到小屋，沈知意取出藏在衣襟中的碎布和名單，與今晚得到的信息一一比對。碎布上的飛鳥紋與玉佩上的幾乎一致，只是少了那點朱砂；名單上的三個名字都在裴硯的輿圖上，且都是近期暴斃的官員。
最令她心驚的是，那行“飛鳥未盡，良弓需藏“的小字筆跡，竟與父親有七分相似！
“難道父親當(dāng)年也...“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xiàn)在腦海。
沈知意不敢再想，迅速將證據(jù)藏好。她取出裴硯給的瓷瓶，倒出一粒碧綠的藥丸，放在鼻下輕嗅——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