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海天空闊,碧波萬頃。
連續奔波了一日一夜,李無病的身體哪怕再結實,也有些受不住。因此,昨夜在長庚號起錨之后,他倒頭便睡,直到太陽爬上了桅桿頂兒,才終于養足了精力,重新爬了起來。
長庚號上如今人手充足,已經不需要他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伙長,舵工,大繚,一仟,二仟相互配合,讓船身劈波斬浪,如履平地。更有廖云這個盡心的掌號,一大早就爬起來,帶著所有暫時沒有分配固定差事的年青人們在甲板上持械操練,縱橫往來,讓船艙內外,都變得生機勃勃。
“周叔,咱們走到哪兒了?”,洗漱完畢,接過顏青夏親手端來的早飯,李無病一邊吃,一邊向同樣無事可做的周衡詢問。
周衡一名非常盡責的副船主,想都不需要想,就直接給出了答案,“大奚山西側二十里,這片古來名為伶仃洋。距離濠境不到三十里遠,已經能夠看到濠境那邊洋和尚廟的尖頂。”
所為洋和尚廟,就是紅夷傳教士建立起來的教堂。雖然大明官府禁止外夷購買并實際擁有土地和房產,但教堂卻不在禁止范圍之列。所以濠境的天主教堂,非但占地廣闊,并且建得極為高大奢華。一方面,廟里的神父是想要通過宗教,來凝聚人心。另一方面,倘若遭到海匪洗劫,濠境的各國夷人也能躲進教堂之內,憑借石頭搭建的高墻和塔樓死守,等待大明官府派兵前來救援。
于是乎,隨著時間推移,教堂就成了濠境的地標。各國航海者看到教堂的尖頂,就知道距離濠境已經沒多遠了。
“本來可以走的更遠,但是看你睡得太熟,我就沒叫人打擾你。”稍微給了李無病一點兒反應時間,周衡又低聲補充,“否則,這會兒甚至能到大鵬所。再走上半個時辰,就不在廣州府地界了。”
昨天夜里劉無病入睡之前,交代給大伙的目的地便是大奚山。所以,周衡才故意降低了航速,以免長庚號走的太遠,畫蛇添足。
而李無病聽了他的話,立刻明白是自己先前的指揮出了紕漏,趕緊放下粥碗,訕訕點頭,“怪我,怪我,忘記了長庚號如今人手充足這個茬兒了。周叔你處置得對,咱們走的稍微慢一些,剛好觀察一下濠境周圍的情況。”
周衡立刻接過話頭,非常盡責地匯報“濠境那邊大體太平,但是天剛剛擦亮之時,我曾經隱約在大奚島東側海域聽到了炮聲。持續時間大概有一個多時辰,但是當時咱們在大奚島的北側,眼睛被島上的山擋著,看不到東側的情況。”
“炮聲,你是說,有人在海上交戰?”李無病聽得微微一愣,趕緊低聲尋求確認。
“應該是,不過打得不算激烈。”周衡想了想,輕輕點頭,“濠境這邊進出貨物量太大,周圍一直不太平。否則,鐵珊瑚也不至于每次運貨,都帶著二十條以上大船結伴。那些倭寇和無良紅毛商人,最喜歡干的事情便是駕船在附近游蕩。看到落單的商船,就彼此聯絡,然后瞅準機會一擁而上。”
按照他的說法,先前的交戰,恐怕就是倭寇和紅毛海盜聯手,在洗劫商船了。而現在,炮聲已經徹底消失,則意味著倭寇和海盜們極有可能已經得手,開始尋找僻靜處瓜分賊贓。
顏青夏的父親,當初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而李無病的師父陳永福,也是因為出手營救落水的商販和船客,被紅毛海盜用佛朗機炮射出霰彈擊穿了小腹,最終傷重不治。所以,聽周衡說可能有商船在附近被海盜打劫,他本能就想出手相救。然而,話到了嘴邊上,卻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的實力有限,搖搖頭,改用試探的口吻跟周衡商量,“既然炮聲已經停了一陣子了,海盜應該走了吧?周叔,咱們要不要過去看看?若是遇到有人還活著,就救一救。若是海盜還沒走,咱們船大且是順風,遠遠看到了,調頭就跑,海盜未必追咱們得上。”
“行,我這就去安排。”周衡好像早就料到李無病會這樣說,悄悄松了口氣,笑著點頭。
然而,他卻沒有立刻轉身出門,而是壓低聲音,繼續請示,“那個,昨天請到船上來的那個姓劉的家伙,一直嚷嚷著要招供。船主,你看要不要提審他?”
“這……”李無病頓時覺得有些頭大,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遲疑著回應,“還是再晾他幾個時辰吧,給他送點干糧和清水,別餓死了他。這會兒他即便招供,估計嘴里也沒一句實話。”
“嗯!”周衡聞聽,佩服地點頭。
在他看來,抓人和綁票,都不是什么難事兒。抓住了劉司吏之后,能忍住既不去立刻審訊,也不要求此人立刻收回對鐵船幫的禁令,才足見自家船主的城府與智慧。
倘若李無病昨夜回到船上,立刻對劉司吏刑訊逼供,后者嘴里吐出來實話肯定更少。而將此人丟在黑洞洞的底倉里頭不聞不問,才能給此人造成極大的壓力,讓其不打自招。
至于鐵船幫的禁令,如果李無病一天時間,就把問題解決了,鐵珊瑚手下那些船主們,肯定會認為理所當然。而拖上三五日,待眾人已經絕望之時,再逼著劉司吏把針對鐵船幫的禁令撤除,則會被視為雪中送炭。
“現在有個麻煩是,即便問出了劉司吏的口供,也未必能有什么用。”李無病哪里有周衡想得那么老到,很快,就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合盤托出,“香山和濠境,都距離廣州這么近,按道理,哪怕廣州錦衣衛千戶所上下,全都是些個吃閑飯的家伙,也不可能連續十幾二十幾年,都聽不到官員和胥吏們聯手在貪污厘金的風聲。如果能聽到風聲,他們為什么不追查?還是說,他們已經追查過了,但是拿這些人毫無辦法?”
“這……?”周衡立刻被難住了,遲遲給不出任何答案。
如果廣州錦衣衛千戶所查到了金山縣官吏包庇走私,貪污厘金的真憑實據,卻動不了后者分毫的話。哪怕此刻李無病的錦衣衛身份是十足十的真,他也對東南十三家聯號,構不成任何威脅。那樣的話,他抓了劉司吏,頂多能解決掉鐵船幫眼前的麻煩,下回,鐵船幫再想運貨和走私到濠境,一樣會被卡在碼頭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珊瑚姐是因為不愿意把我交出去,才得罪了東南十三家聯號。我得想辦法,幫她徹底解決了這個麻煩,而不是只救急一次。”早就猜到在周衡這里,問不出結果,李無病嘆了口氣,低聲補充,“所以,那個劉司吏,我也不急著審。多關他幾天,也許我還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來。”
“那就多關他幾天,讓他長長記性!”周衡帶著幾分歉意,低聲附和,“至于鐵船幫那邊,其實你也沒必要操心太多。你不在幫里了,船主們為了賺錢,肯定會私下跟十三家聯號勾兌。那十三家聯號,也并非上下鐵板一塊,跟鐵船幫無冤無仇,何必放著他們的錢不賺?最后,無非是鐵珊瑚這邊低個頭,再讓出一部分利益給東南十三家聯號,然后雙方就會握手言和。”
這倒是經驗之談,然而,話音剛落,顏青夏的小臉就漲得通紅,“錯不在干娘,干娘不能低頭?!他們十三家,是皇帝嗎,好不講道理!還有,七哥怎么辦?是他們先追殺的七哥!”
“這……”周衡再度語塞。
他先前光想著如何息事寧人,卻忘了十三家聯號還在懸賞自家船主這個茬兒。很顯然,除非自家船主能真正捏住十三家聯號的痛處,或者直接將對方打疼,否則,針對船主的懸賞令就不可能撤除!
而以鐵船幫的實力,仍舊招惹十三家聯號不起。自家船主僅憑著一艘長庚號,怎么可能讓十三家聯號這種官商一體的龐然大物傷筋動骨,哪怕自家船主將他身后的那位輔帥搬出來,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郁悶之際,窗外卻又傳來了連綿的炮聲,“轟,轟,轟……”,一記又是一記,炸得得人臟發顫。
周衡和李無病兩個,立刻都顧不上想如何才能對付東南十三家聯號了,雙雙抓起武器,以最快速度沖上了甲板。放眼望去,只見四五里之外,兩支規模差不多的艦隊,正在列陣廝殺,一串串炮彈飛來飛去,將水柱打得沖天而起。過往的商船漁船,全都嚇得四散逃命,唯恐跑得慢了,遭受池魚之殃。
“一方是守澳官旗下的緝私船,另一方的旗號,看不清楚!”周衡閱歷豐富,只匆匆看幾眼,就辨認出了交戰雙方其中之一的身份。
“紅毛海盜,紅毛海盜也參戰了,狗娘養的,緝私船居然跟海盜連聯手!”廖云看得時間更久,分辯得也更仔細,紅著眼睛破口大罵。
他家去年之所以從小康落入困頓,起因就是他所搭乘的商船,于運貨的半途中遭遇了紅毛海盜的洗劫。雖然他憑著身強力壯,跳海逃生,保住了性命,但是隨身攜帶的錢財貨物盡失,還為了治傷欠下了高利貸。
“紅毛海盜,這么遠,你怎么知道是紅毛海盜的船?”李無病聽得詫異,忍不住低聲追問。
“那艘大的,是紅毛人的卡拉克,那艘小的,在紅毛人那邊的名字叫蓋倫。我當初乘坐的船,就是被兩艘這樣的船打沉的。他們即便燒成灰,我也不會認錯!”廖云又氣又恨,回答得咬牙切齒。(注:卡拉克與蓋倫搭配,是西班牙冒險者的標配。1565曾經憑借兩艘船,擊敗了整個日本平戶—界港聯合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