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忒生物制藥神經功能重塑項目組的P4特種實驗室內,空氣凝重得如同實質。LX-665臨床試驗終止的紅燈在控制臺上方無聲閃爍,像一只疲憊的眼睛,注視著下方一張張寫滿失落與木然的臉龐。巨大的弧形顯示屏上,代表著生命體征的曲線早已歸于平緩,旁邊散落著一堆堆復雜到令人絕望的基因序列圖譜和分子結構模型,它們曾一度被認為是通往希望的階梯,此刻卻都化為了冰冷的、嘲弄般的數字符號。
陳建宇站在觀察窗前,身形佝僂,花白的頭發在實驗室內略顯蒼白的燈光下,反射著了無生氣的銀光。他手中緊握著一根深棕色的梨花木拐杖,杖頭被摩挲得油光锃亮,那是他日益衰弱的身體不得不依賴的支撐。幾十年的時光,像一把最無情的刻刀,在他曾經俊朗的面容上留下了縱橫交錯的溝壑,眼角的魚尾紋深邃得如同阿爾卑斯山的冰川裂隙。唯有那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眸子,偶爾還會閃過一絲屬于科學家的、不甘的銳利,但更多的時候,是被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看透世事的滄桑所覆蓋。
LX-665,又失敗了。
這已經是他們團隊在過去幾十年間,嘗試的第幾百個候選藥物了?陳建宇自己也記不清了。從最初的LX-001“鳳凰火羽”的悲壯折翼,到后來的LX系列,每一次滿懷希望的開始,幾乎都以同樣的結局告終。團隊里的成員換了一批又一批,從最初那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到如今這些對失敗習以為常的中堅力量,他們見證了無數次的“接近成功”,也品嘗了無數次功敗垂成的苦澀。
“大家......辛苦了。”陳建宇緩緩轉過身,聲音沙啞得如同磨損的舊唱片,每一個字都帶著歲月的沉重,“把數據整理好,做好備份。失敗的原因,我們日后再詳細分析。”
他的語氣異常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太多的失望。對于這樣的結果,項目組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似乎都已經麻木了。只有幾個剛加入團隊不久的年輕研究員,臉上還帶著難以掩飾的沮喪和茫然。他們或許還在幻想著某一天能見證奇跡的發生,卻不知道,他們的前輩們,早已在這條看不到盡頭的隧道中摸索了太久太久。
李偉站在陳建宇的身后,歲月同樣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曾經的青年才俊,如今已是鬢角染霜的中年人。他的身形依舊挺拔,眼神依舊銳利,只是那份屬于年輕人的飛揚與不羈,早已被數十年的科研壓力和無數次的挫敗打磨得更加內斂和深沉。他看到陳建宇那佝僂的背影和微微顫抖的手,心中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
“陳博士,”李偉上前一步,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堅定,“您先去休息吧,這里交給我。”
陳建宇擺了擺手,目光掃過那些年輕的面孔,最后落在李偉身上。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得有些凄然:“不用了,阿偉。我也該......習慣了。”他頓了頓,轉向那幾個年輕的研究員,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說道:“孩子們,別太往心里去。做我們這一行,失敗是家常便飯。重要的是,每一次失敗,我們都能學到東西,都能離真相更近一步。雖然,這一步......有時候會非常非常小。”
他的話語像一股微弱的暖流,試圖驅散實驗室內的寒意。但年輕人們臉上的迷茫并未因此減少多少。他們不明白,為什么這位在基因領域享有盛名的傳奇科學家,會用如此“消極”的態度來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實驗數據封存完畢,團隊成員陸續離開了P4實驗室。沉重的合金隔離門在身后緩緩關閉,將所有的希望與失望都鎖在了那個無菌的、冰冷的空間里。
走廊里,燈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陳建宇拄著拐杖,步履蹣跚。李偉默默地跟在他身旁,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壓抑。
“陳博士,”終于,李偉還是忍不住開口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焦慮,“LX-665的思路,我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就走偏了?我們嘗試了那么多靶點,優化了那么多分子結構,為什么......為什么還是不行?”
“或許......我們面對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用‘鑰匙’打開的‘鎖’。”陳建宇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普羅米修斯之火’對人體的改造,比我們最初想象的要徹底得多,也......狡猾得多。它不僅僅是關閉了幾扇門,它可能是......重建了整座房子,用一種我們完全陌生的語言和邏輯。”
“那......我們接下來應該怎么做?我們還能在哪些方面做出改變?或者......嘗試一些全新的、顛覆性的技術路徑?”李偉追問道。他依然不甘心,他相信憑借人類的智慧,總有一天能攻克這個難題。
陳建宇停下腳步,轉過身,靜靜地看著李偉。眼前的這個中年人,依稀還有著當年那個初出茅廬的青年才俊的影子,只是眼神中多了太多的沉重和執著。他的一生,幾乎都奉獻給了這個虛無縹緲的“解藥”研發。
“改變......突破......”陳建宇低聲重復著這幾個字,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這些,或許就該交給你們這些年輕人了,阿偉。我......我太老了。”
他伸出那只因為常年握著實驗器具而有些變形的手,輕輕拍了拍李偉的肩膀,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欣慰,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卸下重擔的釋然。
“我打算......退休了。”
這幾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李偉心中激起了千層浪。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陳建宇,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陳博士,您......”
“別說了,阿偉。”陳建宇打斷了他,語氣雖然疲憊,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這些年,我們耗費了勒忒公司難以估量的資源,動用了最頂尖的人才和設備,結果呢?解藥的影子都還沒摸到。‘普羅米修斯之火’的‘大寂靜’,依然像瘟疫一樣在全球蔓延。我......我累了,也......也該為這一切的徒勞無功,畫上一個句號了。”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和自責。他知道,這個決定對李偉、對整個團隊來說,都將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但他是真的撐不住了。林梅的離去,帶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光彩,而數十年來在解藥研發上的屢戰屢敗,則徹底磨滅了他心中最后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博士,您不能這么說!”李偉的情緒第一次有些失控,他上前一步,緊緊抓住陳建宇的胳膊,眼神中充滿了懇切與不解,“我們的研究絕不是徒勞無功的!我們積累的數據,我們驗證過的路徑,我們對‘火種’機制的理解......每一點進展,都具有無比重要的價值!它們或許不能立刻轉化為有效的藥物,但它們為后來者指明了方向,排除了錯誤!這些......這些都是無價的!”
李偉的語氣異常激動,眼神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仿佛在強調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們的研究,非常有用,博士!非常非常有用!”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中迸發出來的。
陳建宇看著情緒激動的李偉,心中閃過一絲詫異。他很少見到李偉如此失態。這些年來,李偉一直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冷靜的參謀,無論遇到多大的挫折,他總能保持著那份超乎常人的鎮定和理性。此刻他這番近乎偏執的強調,讓陳建宇隱隱覺得,李偉的話里,似乎還藏著別的什么深意。
“有用......嗎?”陳建宇疲憊地搖了搖頭,他實在沒有精力再去深究李偉話語中的弦外之音。或許,這只是李偉對他這位亦師亦友的老伙計的一種安慰吧。
“或許吧。”陳建宇輕輕掙脫開李偉的手,轉身繼續向前走去,佝僂的背影在長長的走廊燈光下,顯得愈發孤寂和蒼老。“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驗證了。剩下的路,就交給你們了。我......我還是找個地方,好好養老吧。”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帶著一絲解脫,也帶著無盡的落寞。李偉站在原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眼神復雜,久久沒有言語。P4特種實驗室的紅燈,依舊在無聲地閃爍著,像一雙永遠無法閉上的、疲憊而絕望的眼睛,注視著這無解的困局,和在其中掙扎沉浮的人們。
這幾十年里林梅的父母,也相繼離世了。陳建宇遵從著對林梅的承諾,在他們晚年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料。每一次回到那個位于中國南方、充滿了林梅童年氣息的小城,每一次踏入那棟老舊的磚房,每一次面對岳父母那飽含思念與悲傷的眼神,都像是在他尚未愈合的傷口上,重新撒上一把鹽。他強忍著內心的痛楚,扮演著一個孝順的“兒子”,陪伴他們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兩位老人臨終前,都緊緊握著他的手,眼中帶著感激與不舍,也帶著對女兒深深的眷戀。他們或許到死都不知道,那個曾經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女婿,親手參與制造了怎樣一個改變世界的“怪物”,又為此付出了怎樣沉重的代價。
送走了岳父母,陳建宇與這個世界的“人性”連接,似乎又斷裂了一部分。他感覺自己像一葉孤舟,在茫茫人世間漂泊,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灣。
這幾十年間。他偶爾會回到瑞士,回到那個曾經與林梅共同生活的、位于阿爾卑斯山麓的小鎮。那棟曾經充滿了愛與溫馨的房子,如今早已因為長期無人居住而顯得有些破敗。他會獨自一人在房子里待上幾天,清理庭院里的雜草,擦拭落滿灰塵的家具,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他們共同的回憶,甜蜜而又苦澀。
他自己的父母,因為“普羅米修斯之火”的“恩賜”,依舊保持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年輕”與“活力”。看著他們那幾乎沒有太多變化的容顏,再對比鏡子中自己那日漸衰老的模樣,陳建宇總會產生一種極其荒誕的錯位感。仿佛他才是那個垂垂老矣的父親,而他們,則是他精力充沛的“孩子”。
父母自然也為他孑然一身的晚年生活感到擔憂,不止一次地勸他續弦,找個伴侶共度余生。“建宇啊,”母親常常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個人太孤單了。林梅走了這么多年,你也該......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找個知冷知熱的人陪著,我們也能放心些。”
父親則會說:“是啊,兒子,你看我們身體還這么好,再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你一個人,將來老了病了,身邊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怎么行?”
他們的話語中充滿了樸素的、屬于父母的關愛。但陳建宇知道,他與他們之間,因為“火種”,早已隔了一層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們或許能理解失去伴侶的悲傷,卻無法真正體會他內心那種因為“大寂靜”而產生的、對人類情感未來的絕望,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負罪感。
每一次,他都只是微笑著,用各種理由婉拒了父母的好意。“媽,爸,我現在一個人挺好的,習慣了。”“感情的事,隨緣吧,強求不來。”“我現在只想清靜清靜,不想再操心那些事了。”
他知道,林梅在他心中的位置,無人可以替代。他也不愿,將另一個無辜的女性,卷入他這被詛咒的、充滿了秘密與痛苦的人生。孤獨,或許就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最終的贖罪方式。
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流逝,陳建宇像一個時間的旁觀者,冷眼注視著這個被“普羅米修斯之火”深刻改變了的世界。
“大寂靜”的趨勢并未因為極樂公司的倒臺而有任何逆轉。情感的淡漠,欲望的消退,如同一種慢性毒藥,在全球范圍內持續蔓延。離婚率在短暫飆升后趨于平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室友化”的、缺乏激情卻異常“穩定”的婚姻模式。新生兒出生率持續走低,人工生殖技術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普及開來,成為人類延續的主要手段。“家庭”的傳統概念被徹底顛覆,孩子們在標準化的培育中心長大,情感的紐帶變得稀薄而脆弱。
娛樂產業持續萎縮,曾經喧囂的都市變得越來越安靜。文學、藝術、音樂,都朝著更加抽象、更加冰冷、更加“理性”的方向發展。那些曾經謳歌愛情、贊美生命激情與悲歡離合的作品,被視為“過時的”、“不合時宜的”的文化遺產,靜靜地躺在博物館的故紙堆里。
而與這種“人類情感的荒漠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工智能(AI)技術的迅猛發展。
AI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深度,滲透到人類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從最初的輔助工具,到后來的合作伙伴,再到如今,在許多領域,AI的能力已經遠遠超越了人類。
陳建宇一直默默地關注著AI的發展。他訂閱了所有相關的頂級期刊和行業報告,甚至自學了最新的編程語言和算法模型。越是了解,他心中的震撼就越大,也越發印證了他多年前那個模糊的預感。
他時常會想起芬奇博士。那個狂熱的、自比“新神”的科學家,他所構想的那個“理性永生”的“應許之地”,似乎正在以另一種方式,悄然降臨。只是,這一次,引領人類走向那個未來的,可能不再是“普羅米修斯之火”,而是這個擁有無限學習和進化潛力的、冰冷而強大的——人工智能。
在一個深秋的午后,陳建宇獨自一人來到勒忒生物制藥的AI研究中心。這里早已不是他入職時的模樣。中心規模擴大了數十倍,擁有著全球最頂尖的量子計算平臺和仿生神經網絡集群。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機器散熱和某種未知能量場的“味道”。
他找到了AI中心的現任負責人,一位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的、眼神銳利如鷹的女性科學家。
“我想把我過去幾十年,關于‘普羅米修斯之火’副作用機制以及解藥研發的所有數據、模型、理論推導,以及我個人所有的研究筆記,全部無償捐獻給AI研究中心。”陳建宇平靜地說道。
女科學家看著眼前這位白發蒼蒼、步履蹣跚,卻在基因領域留下過濃重一筆的傳奇人物,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更多的是一種了然。
“陳建宇博士,”她的聲音通過某種聲碼器發出,帶著一種金屬質感的冰冷,“我們非常感謝您的慷慨。雖然您當年的研究,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未能取得最終的突破。但您積累的那些寶貴的第一手數據和獨特的思考角度,對于我們正在進行的‘人類情感光譜重建與AI共情模型’項目,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
“人類情感光譜重建與AI共情模型?”陳建宇默念著這個項目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是的,”女科學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分辨的微笑,“在‘大寂靜’時代,如何理解、模擬甚至在必要時‘重塑’人類的情感,已經成為AI發展的一個重要課題。畢竟,一個完全無法理解其創造者情感需求的AI,其發展潛力也將受到限制。您的數據,或許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失去’的本質。”
陳建宇沒有再多問。他只是默默地將一個存儲著他畢生心血的加密硬盤,交給了對方。這里面,有他對林梅無盡的愛與悔恨,有他對芬奇的憤怒與反抗,有他對解藥的執著與絕望……如今,這一切都將化為冰冷的0和1,成為AI學習和進化的養料。
他突然覺得有些釋然。或許,這才是他這些年研究成果最好的歸宿。既然人類自身已經難以逆轉“大寂靜”的洪流,那么,將希望寄托于這個正在以指數級速度進化的“新物種”,又何嘗不是一種選擇?
“最終超越人類的超級人工智能,一定會誕生吧。”走出AI研究中心時,陳建宇抬頭望向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天空,心中喃喃自語。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既輝煌又充滿了未知的未來。只是那個未來,可能已經不再完全屬于“人類”了。
他決定,是時候真正放下了。他賣掉了在瑞士和德國的所有房產,遣散了照顧他起居的傭人,將所有的財產都捐贈給了幾家致力于“前人工智能時代人文遺產保護”的基金會。
他要回國,回到那個埋葬著他摯愛的地方,回到那個見證了他青春與夢想的故土,去度過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時光。
在離開德國的前一晚,李偉來到了陳建宇下榻的酒店。
“陳博士,真的……決定要走了嗎?”李偉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
陳建宇點了點頭,示意他在沙發上坐下,并親自為他倒了一杯熱茶。昏黃的燈光下,兩人的身影顯得有些落寞。
“是啊,阿偉。”陳建宇的語氣平靜而溫和,“落葉歸根,我這個年紀了,也該回去了。歐洲雖好,終究不是家。”
“可是……您的身體……”李偉的目光中充滿了擔憂。他知道,陳建宇這些年身體每況愈下,全靠著意志和藥物在支撐。
“呵呵,老毛病了,死不了。”陳建宇擺了擺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豁達,“倒是你,阿偉,這些年跟著我,一頭扎在這個看不到希望的‘解藥’項目上,真是委屈你了。如果不是因為我,以你的才華和能力,無論去哪個實驗室,專攻哪個方向,恐怕早就取得比現在大得多的成就了。”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歉疚。他知道,李偉是為了他,才將自己最寶貴的年華,投入到這場注定失敗的“豪賭”之中。
李偉聞言,卻用力地搖了搖頭,眼神堅定而誠懇:“不,陳博士,您千萬不要這么說。能跟隨您一起工作,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榮幸。我們挑戰的是人類歷史上最復雜、也最深刻的難題之一。這些年的探索,即使沒有得到最終的‘解藥’,但我們積累的經驗、驗證的理論、以及對生命科學的理解深度,都是無價之寶,對其他領域的研究也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外界的那些所謂‘成就’,在我看來,遠沒有我們共同經歷的這些重要。”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帶一絲虛偽。陳建宇看著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李偉說的是真心話。這個年輕人(雖然現在也已不再年輕),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純粹、也最執著的科學家。
“只是……”陳建宇話鋒一轉,帶著一絲關切地問道,“你這些年,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直沒考慮過個人問題?連個家都沒成。”
李偉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笑容,帶著幾分年輕人特有的狡黠:“陳博士,您這就有所不知了。我可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一個人自由自在,了無牽掛,才能更好地投身于偉大的科學事業嘛!”
他說得輕松詼諧,仿佛婚姻于他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身外之物。
陳建宇看著他故作輕松的樣子,也不禁被逗笑了。他知道,李偉并非真的對情感之事無動于衷,只是他將所有的熱情和精力,都獻給了科研。又或者,經歷了“普羅米修斯之火”帶來的“大寂靜”時代,他對傳統的家庭和情感模式,早已有了自己獨特的、或許更為“理性”的理解。
“你啊……”陳建宇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追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和活法,他無權干涉。
兩人又聊了許多,從勒忒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到AI技術的最新突破,再到一些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關于“火種”的秘密和猜測。夜色漸深,房間里的氣氛卻因為這久違的坦誠交流而顯得格外溫馨。
“我走了之后,”陳建宇放下茶杯,語氣鄭重地看著李偉,“勒忒的神經科學研究,神經功能重塑項目,就都交給你了。你是這個團隊當之無愧的領路人。未來要將它帶向何方,就看你的了。”
李偉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充滿了責任與擔當:“您放心,陳博士。我會……我會盡我所能,不辜負您的期望,也不會放棄我們最初的……那個目標。”
陳建宇欣慰地笑了。他知道,李偉所說的“那個目標”,并不僅僅是指研發出“解藥”,更包含了對科學倫理的堅守,對人類命運的關懷。
有李偉在,他或許……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第二天清晨,慕尼黑機場的晨霧尚未完全散去。
陳建宇拄著拐杖,獨自一人走向登機口。他的行囊很簡單,只有一個小小的手提箱,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一本林梅生前最喜歡的詩集。
李偉一直將他送到安檢口。
“陳博士,一路平安。”李偉的眼眶有些泛紅,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嗯,你也是,多保重。”陳建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個慈祥的長輩,叮囑著即將遠行的晚輩。
沒有過多的言語,沒有傷感的擁抱。兩人只是深深地對視了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建宇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向那通往未知的登機通道。他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愈發瘦削和蒼老,卻又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平靜與從容。
李偉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久久沒有離去。他知道,這位亦師亦友的科學巨匠,他生命中最敬重的人,這一去,或許……便是永別。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加速,然后呼嘯著刺向云霄。
陳建宇透過舷窗,俯瞰著腳下這片他奮斗了數十年的土地。慕尼黑的城市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模糊,最終化為一個遙遠的、不真切的夢影。
他的心中,沒有太多的悲傷,也沒有太多的遺憾。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將走向終點。而他選擇的,是回到那個開始的地方,回到那個埋葬著他所有愛與記憶的故土。
飛機平穩地飛行在萬米高空。陳建宇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林梅溫柔的笑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林梅穿著碎花圍裙,在廚房里為他做著番茄肉醬面,陽光灑在她身上,溫暖而美好……
飛機降落在北京國際機場。走出艙門的那一刻,故土久違的、略帶干燥的空氣撲面而來,讓陳建宇精神為之一振。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來接機,只是獨自一人,拄著拐杖,慢慢地走出了喧囂的到達大廳。
他先回到了父母在BJ的居所。這是一套位于市中心高檔社區的寬敞公寓,是極樂公司倒臺前,他用項目獎金為父母購置的。
開門的是母親。看到陳建宇那滿頭白發、步履蹣跚的模樣,母親先是一愣,隨即眼圈便紅了。“建宇……我的兒啊……你怎么……怎么老成這個樣子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心疼與難以置信。
父親也從書房聞聲走了出來。他看著眼前的陳建宇,那張因為“普羅米修斯之火”而依舊顯得“年輕”的臉上,也露出了震驚和悲傷的神情。
陳建宇看著眼前這對“年輕”的父母,再看看自己衰老的容顏和孱弱的身體,心中那股熟悉的荒誕感再次涌了上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在他們眼中,一定充滿了違和與怪異。
“爸,媽,我回來了。”陳建宇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平靜。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上前扶住他,淚水漣漣,“快進來,外面風大。這一路上累壞了吧?”
在父母家中小住了幾日。白天,他會陪著父母在小區里散散步,聽他們講講這些年的見聞和社區里的新鮮事。父母依舊精力充沛,熱衷于各種老年大學的課程和社交活動。他們會給他看他們用AI繪畫軟件創作的山水畫,會給他聽他們用AI編曲軟件制作的“夕陽紅”金曲。他們對這個日新月異的AI時代充滿了好奇和熱情,仿佛要將“普羅米修斯之火”賦予他們的“額外生命”都投入到對新鮮事物的體驗之中。
陳建宇默默地聽著,看著,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父母正在以他們的方式,努力地“好好活著”。只是,他們那份被“火種”稀釋過的情感,讓他們無法真正理解他內心深處那份對“大寂靜”的恐懼,對林梅刻骨的思念,以及那份沉重到無法卸下的負罪感。
他們之間的交流,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卻又真實存在的屏障。
一周后,陳建宇向父母告辭。他要去林梅的故鄉,那個位于中國南方的、寧靜而古樸的小城。他要去那里,陪伴他摯愛的妻子,度過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時光。
父母雖然萬般不舍,但也知道他的心意已決,沒有過多阻攔。只是反復叮囑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常和他們視頻通話。
陳建宇獨自一人,踏上了南下的列車。
當他再次回到那個熟悉的小城,再次踏上那片埋葬著林梅的山坡時,已是初冬時節。山坡上的草木早已枯黃,北風呼嘯,帶著刺骨的寒意。天空陰沉沉的,像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來到林梅的墓前,墓碑依舊干凈整潔,顯然是有人定期前來打掃。他知道,一定是岳父母生前囑托過的親戚朋友。
他將一束潔白的菊花輕輕放在墓碑前,然后緩緩地蹲下身,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拂去墓碑上沾染的幾片落葉。
“梅……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在蕭瑟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來看你了……這一次……我不走了……”
他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小巧的相框。相框里,是林梅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燦爛,眼神清澈,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希望。
他將相框緊緊抱在懷中,仿佛要將照片上的人兒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就這樣在林梅的墓前,靜靜地坐了很久很久。寒風吹亂了他花白的頭發,吹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他的心中,只有對林梅無盡的思念,以及一種……即將解脫的平靜。
他想起了他們相識、相戀、相守的一幕幕。那些甜蜜的、苦澀的、幸福的、悲傷的片段,如同電影般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仿佛又看到了林梅在大學校園里對他回眸一笑,仿佛又聽到了她在婚禮上羞澀地說出“我愿意”,仿佛又感受到了她在病床上緊握著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氣對他說“建宇,好好活下去”……
眼淚,不知不覺間,再次模糊了他的雙眼。
但這一次,他的淚水中,沒有了絕望,沒有了悔恨,只有一種……釋然。
他知道,自己這一生,犯過很多錯,也辜負過很多人。他親手點燃了“普羅米修斯之火”,卻也最終將人類引向了“大寂靜”的深淵。他試圖去彌補,去救贖,卻最終發現,個人的力量,在命運的洪流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和無力。
如今,他累了,也該……休息了。
他將林梅的相框輕輕放在墓碑旁,然后緩緩地躺倒在冰冷的土地上,頭枕著那片枯黃的草地,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意識也開始漸漸模糊。
他仿佛看到,林梅正穿著那件他們初遇時穿的白色連衣裙,俏生生地站在不遠處,微笑著向他伸出手。
“建宇……我來接你了……”她的聲音,依舊那么溫柔,那么動聽。
陳建宇笑了。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伸出手,想要去握住那只向他伸來的手。
“梅……我來了……”
他的聲音,消散在呼嘯的北風中。
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盤旋著,飛舞著,最終……覆蓋了他那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
天空,依舊陰沉。
“大寂靜”的時代,依然在無聲地蔓延。
而那個曾經試圖用科技之火照亮人類未來的普羅米修斯,最終,也未能逃脫被命運鎖鏈束縛的宿命。
只是,在那遙遠的天際,在那無盡的星河之中,是否會有一顆不滅的星辰,永遠記錄著他曾經的愛、掙扎、與那份永不磨滅的……對人性的期盼?
沒有人知道。
或許,只有時間,才能給出最終的答案。
又或許,答案……早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