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夜,上京府衙門深處某個房間。
劉修遠坐在書案后方,低頭研墨。
房間的門沒有關上,艾忑與那名僥幸活下來的守一境修行者,此刻就跪在門外,也不知是因為受寒還是別的什么,正瑟瑟發抖。
一道聲音慢悠悠地響了起來。
“談談那人吧,詳細些,誠實些?!?
劉修遠頭也不抬說道:“本官不想讓京兆尹大人看到半個字的虛假?!?
艾忑還未來得及開口,身旁那名修行者便已用右手狠狠地肘了他的腰腹一下,搶在他吃痛時給出了回答。
這一答就是知無不言的程度。
從林拾衣莫名其妙的出現,到雙方有過的那些話語,以及血戰當中的諸多細節。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那名修行者遲疑片刻后,為求展現自己應該有的價值,沉聲說道:“這西來的境界,極有可能還在養氣境中,沒踏入守一?!?
話音落下,劉修遠握著筆桿的手頓了頓,抬頭望向前方。
那名修行者緊咬牙關,挺直顫抖不斷的腰背,與這位上京府的官吏對視,以此表示自己絕非信口開河。
“養氣境嗎?”
劉修遠挑了挑眉,想起自家弟弟在昨天瓊華宴結束后,在嘴里念叨個不停的那個名字,頓覺有趣。
短短二十四個時辰,上京突然就冒出來兩個養氣境界的天驕人物,這未免也太有意思了些。
但他不認為林拾衣和西來有任何關系可言。
前者作為祠下學宮的天之驕子,前途可謂無量,不管怎么選都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沒有任何道理選擇在今夜去祥和堂拼命,險些把自己的命給拼掉。
與之相比,劉修遠對西來這個古怪的名字更感興趣。
他很好奇,這么一個天賦瞎眼可見的天之驕子,為何非要讓自己踏入上京江湖這座爛泥潭里。
“最后一個問題。”
劉修遠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問道:“你們覺得西來是何傳承?”
話音才落,在旁等待已久的艾忑終于搶到開口的機會,大聲喊道:“道庭,肯定是道庭的傳承,我之前見過道庭的人!和西來就算不是如出一轍也相差無幾了!”
聽到這句話后,跪在一旁的那名修行者如遭雷擊,臉色驟然蒼白,眼中盡是絕望之色。
“你確定?”
“肯定!我絕對不會看錯!”
艾忑幾乎是怒吼出聲。
“很好。”
劉修遠輕輕點頭,然后打了個響指。
啪的一聲輕響。
有刀光驚破雨夜昏暗,帶起兩道鮮血瓢潑而起,頭顱落地。
早在人頭落地之前,劉修遠便已經收回目光,看都不看一眼。
很快,房間門前的尸體和血跡都被徹底處理干凈,連腥味也不曾留下來。
“真是白癡?!?
劉修遠飲了口熱茶,感慨嘲弄道:“倘若西來的傳承自道庭而來,那他以這種方式來到上京,就代表他不想成為道庭的人,可以是本朝需要的人,這哪能是你們兩只老鼠夠資格知曉的事情呢?”
不夠資格知曉,那就只能成為死人,以死亡來保守秘密。
這就是那人聽聞道庭二字后,面色瞬間蒼白的原因。
劉修遠必須要為西來保守這個秘密。
……
……
翌日清晨,林拾衣準時醒來。
然后,他開始痛恨自己的作息太過規律,拉起被褥當作紅布,蒙住雙眼也蒙住了天。
可惜自欺欺人終不能久,伴隨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雞鳴聲在屋外響起,他發出一聲仿若呻吟般的痛苦嘆息,把傷勢尚未完全痊愈的身體從床上艱難地拖拽起來,前去洗漱。
暴雨已成過去,推門而出落入眼中的是淡薄天光。
南三里橋還是熱鬧,街坊鄰里相互打著招呼,卻找不出往日里的寧靜喜樂,也許是因為空氣里的寒意與青石板上的雨洼,仍舊殘存著昨夜的血腥味。
林拾衣不再像平常那般匆匆而行。
提著青傘出門的他,在附近吃了碗面條當做早飯,再是前往學宮。
一個時辰的路程,今天卻被他硬生生多走了將近兩刻鐘,然而待他來到那座小院門外的時候,期待的冷清畫面并不存在。
那些對他心懷好奇的同窗們,今日依舊堅持等待。
林拾衣思慮片刻后,放棄再次翻墻。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右肩還在隱隱作痛——像翻墻這種事情,他稱得上嫻熟,著實不缺這么一只手。
之所以作此決定,并非是他在昨夜那場暴風雨中藏頭露尾太久,因此而心生厭倦,決意要見一見天光,沖淡那些其實不存在的心中灰暗。
林拾衣的想法十分純粹。
以此作為借口,或者轉移話題的理由,讓宗越放棄追究他遲到的事實。
滂沱大雨洗后的天空格外干凈,萬里無云,照常升起的太陽灑落清麗輝光,映出少年少女們稚嫩眉眼間的動人青春。
當林拾衣合起青傘時,少年的身影自然也就被照亮了。
來到院落門前,任由目光打量,他對這些同窗說道:“有事嗎?”
聽到這話,眾人微微一怔,尋思要是沒事,那我們圍在這里作甚?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廢話,但沒有人因此廢話而說廢話,在片刻的失神過后,無不以最快的速度道出來意。
說是來意,事實上都是請柬,各種各樣的請柬。
這些請柬大有來歷,每個落款上的名字都有一個足以坐而長談的故事,代表著那些出身祠下學宮如今在外叱咤風云的前輩的真實善意。
只要林拾衣愿意接受邀請,無論是誰的邀請,都能得到巨大的好處。
甚至于他不嫌棄麻煩的情況下,完全可以每一場宴席都走一遍,與這些前輩統統打好關系,為自己在上京的未來鋪平道路。
故而。
無一例外,林拾衣盡數拒絕。
他用來拒絕的原因很直接,很簡單,格外有力。
誰也無法對他抱有意見,惱火憤怒。
林拾衣指著院落里那幢稍顯破舊的二層木樓,神情誠懇而真摯,對眾人說道:“哪有自家先生認真鉆研學術的時候,他的學生卻在宴席上觥籌交錯的道理呢?”
場間一片安靜。
無人有言可對。
林拾衣很是得意。
直到他推開門,發現宗越靠在墻邊,認真鼓掌贊嘆道:“上京水土還真是養人啊,你現在都會用我來做擋箭牌了,了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