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五錢銀子哪里不便宜了，這么多年都是這么過來……”

溫靜容的聲調驟然抬高，話里滿是不可思議。

然而這話卻沒有說完，因為她在看到林拾衣在面上流露出難以置信之色后，強行把聲音給咽回喉嚨里，只是久久未能平靜下來。

林拾衣沉默良久后，語氣復雜問道：“這真不貴？”

婦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猶豫片刻，再強調道：“真不貴。”

她本想說的是你要連這厚道價也覺得貴，那到底是窮還是吝嗇啊？

但她素來習慣體面，著實不愿意口出惡言，更何況對方于她而言有恩。

“好吧。”

林拾衣也很無語，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很想說怪我窮咯，但又覺得是上京的物價太過于畸形，潯陽城真不是這樣的，以此一概而論非常不合適。

只不過話到臨頭的那一刻，他又發現這多少像是在強行抗辯，顯得自己十分貧窮，只好讓沉默繼續下去。

于是廳堂的氣氛變得格外尷尬。

溫靜容主動打破沉默，問道：“還餓不？”

林拾衣看著她腹部的傷口，心想這句話哪是能點頭的？

就在他準備搖頭的時候，溫靜容直接說道：“你去洗個熱水澡，換上一身衣服吧，我去給你下碗面。”

說完這句話，婦人也不等林拾衣回答，當即轉身向廚房走去。

林拾衣看著溫靜容的背影，先是錯愕再生感慨，難不成這就是上京人嗎？辦事未免也太豪氣沖天了些，是應該用這個詞來形容吧？

他越發來得欽佩贊嘆，便棄了那些矯情，依言起身去洗澡更衣。

夜雨不見止，整個世界鬧哄哄著，給人帶來的感覺卻是寧靜。

林拾衣沒敢讓自己在熱水桶里泡太久，享受皮膚被滾燙水珠打開的美妙愉快感覺，抓緊時間沖洗干凈，換上衣衫，當即回到廳堂里。

溫靜容似乎是算準了時間，不早不晚地給他送上那碗面——一碗陽春面，上面搭著些澆頭，但看上去是今晚的剩菜，而且沒煎蛋。

比起煎蛋，林拾衣更在意的是婦人的傷勢，卻發現她竟在這短暫時間中處理好了傷口，除去臉色仍舊蒼白之外，看不出太多受傷的痕跡，再次由衷感到敬佩。

“一邊吃一邊聊？”

“好。”

溫靜容看著他平靜說道：“我想過了，既然你這么缺錢，接下來我會幫你掙錢。”

林拾衣很詫異，抬頭望向她，心想這啥啊？

溫靜容淡然說道：“這算是對你救我一命的報答，但我需要提前說清楚，我不會替你一直做下去。”

林拾衣實在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有些茫然，聲音里滿是遲疑：“這……呃？”

溫靜容看出他的窘境，嘆了口氣，無奈說道：“你現在應該向我提出一個準確的數字，然后我們就這個數字進行具體的磋商，直到彼此點頭為止。”

林拾衣想了想，問道：“那就一年？”

溫靜容蹙起眉頭，心想年是什么單位，銀子不都說兩嗎？

念及此處，她才是反應過來自己聽到的是什么，面容不復平靜，眼神很復雜。

林拾衣越想越覺得這想法不錯，看著婦人的眼睛，認真說道：“我今夜來到這里，為的不是掙錢，而是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你活下來，對我來說今夜就算是圓滿的，是不虛此行，其他的事情，比方你說你要替我掙錢這件事，當然是很好的，我要說不為此而高興肯定是虛偽的，但這的確也是次要的。”

他的語氣很真誠，很坦然，很有說服力：“這就是我的想法。”

聽完這段話，溫靜容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苦笑說道：“一年這可真不是一個小數字，另外，其實你很擅長談判，沒幾個人面對你能不被說服……”

“一年其實是我隨口一提的，主要是想不到有什么合適的數字。”林拾衣有些不好意思，說道：“要不你現在還個價？”

溫靜容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一年挺好的，我不覺得有問題，但我想知道為什么是一年呢？”

林拾衣想不到隱瞞的理由，說道：“明年秋天我就會離開上京。”

溫靜容怔住了，完全沒想到這個決定背后的原因是離開，更沒想到有人能在上京行過翻云覆雨之事的當下，仍舊毫不遲疑地堅持離開，離開這個人世間最為繁華的地方。

婦人看著林拾衣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了不起。”

“你指的是？”

林拾衣沒聽明白。

溫靜容笑了笑，沒有具體解釋，重復說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林拾衣不習慣被這樣贊美，本想謙虛糊弄過去。

然而在開口的前一刻，他忽然覺得在這腥風血雨過后理應坦誠，搖頭說道：“如果你指的是離開上京這個決定，我不明白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越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我的想法只會變得越堅定。”

溫靜容不再多言，很自然地讓這個話題成為過去，讓言語落在一些更為俗氣接地氣的事情上。

“一年不是一輩子，其實很短，如果我是你，我會為我自己定下一個具體的數額作為目標。”

“我怎么感覺這樣不太好？”

“只要數額合理，這有什么不好的？甚至有些時候就該不合理，如此才能最大程度激發下面的人干活，而不是整日無所事事。”

“但這樣做應該有很多人會選擇離開吧？”

“你知道上京最多的是什么嗎？”

“是什么？”

“人，我的意思是，只要你能給得出看得過去的報酬，在上京永遠有人前赴后繼涌來，哪怕面前是萬丈深淵，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怎么感覺這錢賺得有些滲人？”

“金錢本就是這世間最為骯臟的東西，但我答應你，我替你掙的錢會相對而言會是干凈的，倘若真不干凈，那就是官府的問題。”

“……我突然想起一個事兒。”

“什么事？”

“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沒辦法告假，然后基于這件事情我想到了一個問題。”

“您說。”

“我在祠下學宮就讀，我的意思是，假如我用從你這里得到的錢，這會為自己招惹來麻煩嗎？”

“……您未免也太信任我了。”

溫靜容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

婦人看著少年的面容，思考片刻后，給出明確答復：“有一定的可能，在有心人眼中錢的去向都是透明的，但這主要取決于那些做決定的人對您的態度。”

林拾衣說道：“抱歉，你能不能別用您來稱呼我？”

“主要是西來這名字太奇怪。”

婦人笑了起來，說道：“聽著就莫名其妙的。”

林拾衣認真解釋道：“我要回去的那個地方在上京的西面。”

“既然如此……”

溫靜容微笑說道：“等你明年西去之時，我把這筆錢給你，如何？”

林拾衣自無不可。

少年對這句話只有一個意見。

“換個詞兒，西去聽著太不吉利，我可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