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西來。
人們未為滂沱雨聲所困,無比清楚地聽見了這兩個字,然后銘記在心。
看著祥和堂中的滿地尸首,看著少年手中提著的那個頭顱,在這場凄冷冰寒的秋夜暴雨中,這些江湖人徹底意識到上京城的黑夜格局將會迎來一次巨變。
那名在手中法器破碎后,嘗試阻止林拾衣前進卻無果的守一境修行者,已把自己混進茫茫人群中,在目睹弘磐被斬首這個事實后徹底膽碎的他卻在此刻停下逃跑的腳步,突兀回想起最初見到提劍少年時的那個想法。
——若非瘋子,便是高人。
不,這不是瘋子,也不是高人所能形容。
在此人腦海里浮現出來的只有那兩個字。
——傳奇。
是的,唯有傳奇二字才足以描述今夜發生的這一切。
以及少年本人。
……
……
劉修遠看著那個自稱西來的少年,沒有深究這個名字著實不像是名字,以此為由嘗試追問。
他的視線落在祥和堂中,找到那位并未死去的婦人,轉而問道:“你今夜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我準備帶走個人。”
林拾衣的聲音雖疲憊仍平靜,堅定如初。
劉修遠聽懂了,說道:“但這些人不同意你的提議,還要把你留下來,所以你只好把他們都殺完了。”
林拾衣嗯了一聲。
話音方落,暴雨中突然傳來一道滿是恐懼的哭喊聲音。
“不,不不不!我現在同意了,我什么都同意了,我沒有不同意的地方!”
這聲音來自于艾忑,此刻的他分明已經心神俱裂。
在聽到林拾衣那一聲嗯后,這位上京江湖巨頭竟是當眾連滾帶爬向祥和堂跑去,要在少年身前磕頭求饒。
然而一切都在半途戛然而止。
砰!
劉修遠一腳踹在艾忑的腦袋上,讓這位黑幫首領如同野狗般摔在遠方,面無表情說道:“不知所謂,現在輪得到你說話嗎?”
然后他再次望向林拾衣,把這個滿是鮮血的身影記下后,冰冷目光在場間掃視一圈,就此離去。
大人您這就走了?
人們起初錯愕,緊接著漸漸有人明白過來,意識到上京府在今夜這場江湖巨變當中的態度,是承認祥和堂的勝利。
夜雨中一片死寂。
林拾衣望著那名有過一面之緣的官吏的背影。
他握著青傘,感受著身上未被夜雨洗去的鮮血粘稠感,沒有去探究對方這個決定背后的用意。
他早已疲憊,無論心神還是身體,在這場血戰中都已瀕臨極限。
如果弘磐最后動用的手段不是那一聲禪宗真言,他不死也是重傷,根本無法像現在這樣站起身來,拖動被雨水打濕的沉重身體。
林拾衣拋下頭顱,轉過身,往門后走去。
數百道視線追隨著他的背影,帶著滿心驚駭與不知所措。
某刻,場間出現了一聲脆響。
那是兵器跌在地上的聲音。
緊接著,相同的聲音連成一首漫長的曲子,在許久后才是平息。
林拾衣回首后望。
雨幕之下,再無一人站立。
天地間一片清靜。
……
……
“大人,就這樣嗎?”
“你想怎樣?”
劉修遠回到溫暖的車廂內,用手帕擦去身上的些微雨水,頭也不抬。
車廂外那名下屬看著他,低聲說道:“西來這個名字太奇怪,不管怎么看都不是這人的真名,有必要徹查清楚。”
劉修遠淡然說道:“來日方長,何必著急這一時半刻?”
那名下屬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劉修遠抬起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問道:“朝廷對待這些江湖人的態度為什么近乎是放任?”
下屬愣了愣,答道:“因為上京這些年來的壯大太過迅速,上京府的人力不足以每時每刻維持住上京城的治安,權宜之下選擇抓大放小。”
“不錯,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劉修遠語氣淡漠說道:“祠下學宮,不,離山客把修行法從世外帶到世俗中,數之不盡的修行者應運而生,這是過往數千上萬年從未有過的局面,哪怕把上京府換做最為鼎盛時期的道庭,也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一天的確保上京的安全,這其中需要付出的人力物力足以讓所有勢力望而卻步。”
他繼續說道:“因此朝廷需要用一個地方來困住這些修行者,江湖就是這么個地方,但這只是第一層意思。”
下屬惘然不解問道:“還有第二層?”
劉修遠收回視線,隔著前方厚實的車簾,目光仿佛落在祥和堂中。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在心中無聲說了句話。
朝堂上有許多大人物在好奇,在期待,希望看見江湖這座爛泥潭里開出一朵花。
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花。
劉修遠想著那把有如青蓮的油紙傘,撐著傘的少年,若有所思。
他心想,也許那不見得是一朵花。
……
……
祥和堂內血腥味不濃,為雨水所淡。
林拾衣回到飯桌前,認真吃著早已冷去的飯菜。
婦人來到他身邊,說道:“更換的衣服替你準備好了。”
林拾衣很禮貌地道了聲謝。
“這聲謝謝太荒唐。”
溫靜容的臉色極為蒼白,腹部的傷口讓她的眉頭仍舊蹙著。
她看著少年的側臉,問道:“你接下來準備怎么做?”
林拾衣說道:“看你。”
溫靜容沉默片刻,說道:“就像我最開始說的那樣,現在的你已經是江湖中繞不過去的傳奇,只要你愿意,外面所有人都會向你臣服。”
“我對這件事沒有興趣。”
林拾衣放下碗筷,望向這眉眼談不上好看的婦人,想了想,說道:“其實我最開始只想要解決一個問題,只不過當時的我怎么也沒想到,短短幾天后的現在,事情變成了這么個樣子。”
溫靜容的眉頭泛起山川。
她想著丈夫的橫死,少年今夜的死戰不退,意識到自己即將得知一個可怕的事實。
然而當她想到自己本就沒道理活下來,心中的擔憂與恐懼隨之而淡,聲音微沉問道:“你要解決什么問題?”
林拾衣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是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你們晚上在街上互相罵個不停,實在太吵,礙著我讀書。”
他頓了頓,說道:“至于第二個問題,主要是我很窮。”
溫靜容整個人都呆住了。
林拾衣猶豫了會兒,還是決定把話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我實在舍不得給你們交那筆保護費,一個月五錢銀子真的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