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西來
- 萬法主
- 橋下藍花
- 3886字
- 2025-06-17 05:37:55
林拾衣劍起流光。
劍光當(dāng)前,滿堂風(fēng)雨無不為之搖晃傾斜退避閃開,讓出一條直抵鏤空法球的道路。
風(fēng)讓雨讓夜色讓天地也讓,唯獨人不讓。
身在祥和堂中的江湖巨頭們無比清楚,事已至此境地,再說以和為貴無疑是癡心妄想,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這四個字了。
那名手中法器破碎的守一境修行者飛身向前,目標(biāo)不是劍光,而是隨劍而行的人。
然而便在他不顧傷勢出手的下一刻,接近林拾衣的那一刻,卻發(fā)現(xiàn)那些避讓劍光的夜風(fēng)中蘊藏威勢。
這種威勢不是如刀刃般的鋒芒,更像是梅雨回南天時的空氣,黏膩潮濕,讓本該輕靈的夜風(fēng)多出些微重量。
就是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影響,施加在來襲者的身體衣衫上,卻足以制造出那毫厘之差,讓林拾衣與之擦肩而過。
劍吟成嘯,沒入人群!
平日里在黑夜中橫行無忌的江湖強者們,竟是在這道劍鋒面前四散橫飛而飛——有人傷及胸膛,肋骨折斷倒插心口,就此斃命;有人雙臂折斷,拳頭倒砸在自己的臉上,打出滿眼鮮血;有人雙腿翻倒,以頭搶地骨裂噴血而亡……沉悶嗡鳴的響聲不斷響起,在風(fēng)雨中被劍鋒譜寫成曲,響徹夜色。
就連那幾位有名有姓的巨頭,同樣未能攔下甚至稍緩劍鋒的前進。
而這一切都在轉(zhuǎn)眼間。
木劍與鏤空法球正面相遇。
相遇瞬間,沒有任何聲音傳入在場眾人耳中。
那些在劍鋒前僥幸活下來的人們,只見周遭三丈之內(nèi)的雨珠以兩者相撞的位置作為原點,如墜炎日當(dāng)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蒸發(fā)成為白霧!
到了這個時候,那道足以震碎耳膜的沉悶撞擊聲才是姍姍來遲,與無形熱浪一同涌向四面八方!
轟!
本已倒在地上的江湖人士被熾熱氣浪掀起,挾血帶骨紛飛如若爛桃花,發(fā)出啪啪啪啪的聲響。
站在后方的婦人借梁柱為盾,避過最初席卷而來的氣浪后,不再繼續(xù)旁觀下去。
她從靴子里取出一把匕首,看也不看那頭的煎熬戰(zhàn)局,面無表情沖向那些倒在地上的江湖巨頭們,手起刀落,把雪白刀刃狠狠地扎進敵人的脖頸!
噗!
一刀,再一刀。
兩刀,又三刀。
七刀,接九刀。
婦人把名字里的那些溫婉靜柔盡數(shù)丟掉,絲毫不在乎滾燙的鮮血濺射在衣裙和臉上,沉默地把所有自己能殺的人給殺死。
肥波死了,朱里死了,來福也死了。
其中死的最慘的不是七七,而是要少上他一位數(shù)的陸陸。
婦人幾乎是把陸陸的頭顱給切了下來,只留下淺淺一層帶著筋肉的血皮子,半墜不墜地掛在那具尸體上,畫面血腥至極。
做完這些事情后,她的身上沾早已沾滿血污,可那張臉仍舊沒有一絲的表情。
整個殺人過程看似漫長,事實上并未過去太久,劍鋒與法器還在僵持不下。
婦人站起身來,隨手拋掉那把已經(jīng)開始卷刃的匕首,正準(zhǔn)備去幫助林拾衣的時候,眼瞳驟然凝縮成墨點。
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后背傳來,她丟下的匕首,此刻竟是插進了她的腰腹里,帶來她先前給予旁人的痛苦。
“夫人,請您走好。”
祥和堂那位叛徒修行者的聲音帶著因激動而來的輕微顫抖。
婦人被血染紅的臉色看不出蒼白,她感受著叛徒正在發(fā)力旋轉(zhuǎn)匕首,要把她的內(nèi)臟擰碎絞成一坨爛肉。
性命危在旦夕,死亡近在咫尺。
但她的表情依舊維持著冷漠,無視強烈的痛楚,用左手捏碎了腰間那樣事物。
咚!
一道如若戰(zhàn)鼓被擂動的聲音在夜雨中響起。
那位叛徒面色驟變,只覺得胸口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握住,攥緊不放。
當(dāng)他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瞬間,他的心臟當(dāng)場炸裂崩碎,死得不能再死。
撲通的一聲,尸體倒在雨水血泊中,再無動靜。
婦人身形微微一晃,旋即半跪倒地,但她的面上終于浮現(xiàn)出笑容,氣喘吁吁,喃喃自語:“等你好久了。”
然后她拔出了那把匕首,抬頭望向林拾衣那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看不清。
滂沱大雨中,經(jīng)聲正淡渺。
……
……
天地間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弦斷了。
弦斷剎那,林拾衣的身影自濃霧中倒射而出。
他借青傘為杖,狠狠捅向地面,帶起刺耳至極的摩擦聲,在青石板上硬生生拉出深近半尺的溝壑,強行停下倒退的身形。
緊接著,白霧中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氣浪挾雨珠席卷而來,與臨時撐開的青傘傘面在極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成百上千的碰撞,噼里啪啦響個不停,讓人毫不懷疑這水珠的威力,足以將人的肉體直接洞穿。
林拾衣直起身體。
他望向前方,落入眼中的是斷壁殘垣,與那滿地千瘡百孔的尸體。
“我的名字是弘磐。”
那名守一境修行者從將散的白霧中走出,與林拾衣對視。
其聲森然,就和他那骨瘦嶙峋如柴的身軀一樣,話里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強烈的突兀感。
他盯著林拾衣的眼睛,看著那張看不清的臉,在皺紋叢生的面上擠出一個干枯的笑容,緩聲說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說話的同時,弘磐伸出手,那球狀的法器正懸停于他掌心之上。
話音落下,鮮血從滿地尸體密密麻麻如同蜂窩般的傷口中涌出,化作數(shù)十道紅線流向那件法器。
伴隨著血水的灌注,法器鏤空的部分被填滿,不再殘缺。
本已渺茫的經(jīng)聲再次清晰起來,回蕩在殘破的祥和堂內(nèi),叫那祥和不復(fù)存在。
婦人抬起頭,望向林拾衣的背影,說道:“你該走了。”
“就像我最開始說過的那樣,你沒必要為我而死。”
她的聲音里滿是疲倦:“這樣的死沒有意義。”
林拾衣輕聲說道:“我還站著。”
話止于此,婦人卻明白這其中的言外之意。
——他要最后再試一次。
……
……
祥和堂外,劉修遠止步不前。
與僥幸活下來的艾忑從斷裂的墻壁中爬出來有關(guān),與這位滿口爛牙的江湖巨頭在風(fēng)雨中怒喝出聲,把一應(yīng)幫眾呼向祥和堂也有關(guān)……但更關(guān)鍵的是那來自禪宗的經(jīng)聲。
出于某些原因,他只能就此停下自己的腳步,再一次開始等待。
他對撐傘的下屬說道:“去做好準(zhǔn)備,別讓無關(guān)人等被驚到。”
……
……
暴雨沖刷著林拾衣的面孔。
衣衫與發(fā)絲盡濕,為他帶來的卻不是狼狽,而是平靜。
經(jīng)聲徘徊在他的耳側(cè),其中敘說的悲憫與慈悲,不曾在他的眼神里帶起半縷漣漪,哪管祥和堂外腳步聲洶涌如浪潮。
弘磐出手。
有如機括被啟動一樣的清脆聲響,從那件法器的內(nèi)部響起,經(jīng)聲驟然急促。
與之一并而來的竟是那些本已倒地的破爛尸體!
十?dāng)?shù)具尸體猛然彈跳起身,如同野獸般猛然撲向林拾衣。
蓬!
青傘再次撐開,有如蒼龍出水沖向天穹,把少年的身體盡數(shù)遮掩下來,擋住那些如巨石重壓來的尸體。
林拾衣臉色再白,感受著自青傘而來的沉重壓力,以腰發(fā)力,擰動身體,強行把自己當(dāng)做是一片落葉旋出這些尸體組成的包圍網(wǎng)。
不等弘磐再做變化,他已經(jīng)再次合起青傘,且拔劍。
木劍無鋒,便以劍身做錘,砸向那些與法器連接著的紅線!
啪啪啪啪啪,晶瑩剔透有如琉璃的紅線迎來破裂,鮮血從中飄灑落下。
那些為法器所驚起的尸體動作倏然變慢。
林拾衣不曾回頭看上一眼,右腳重重地蹬踏在破碎的青石板上,先前那道淺壑里的碎石受力飛起,而比石礫更快的是他本人。
他奔跑在昏暗的雨中,任由寒風(fēng)把雙頰刮得生疼,上半身前傾如下山虎,向弘磐狂奔而去。
弘磐眼神微變,沒想到林拾衣在遞出那么強大的一劍過后,居然還保留著這種程度的體力和真元。
球狀法器再次發(fā)出和先前相似的脆響,喚起沿途的尸體與半活不死的人,擋在身前。
林拾衣面不改色,身形一錯與某具尸體擦身而過,再用右手肘部擊斷另外一具尸體的咽喉,連帶著那根紅線一并肘碎,緊接著再以回馬槍的方式讓青傘從左側(cè)腋下穿過,手腕一擰令其撐開,擋下自身后襲來的攻擊,理都不理體內(nèi)腑臟震動,血水正從嘴角溢出。
這仍不是全部。
在這個不容停歇的過程當(dāng)中,他甚至從地上拾起一把兵器,于此險境中擲出,無比準(zhǔn)確地擊中一根試圖越過他去挾持婦人作為人質(zhì)的紅線,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肩膀再遭創(chuàng)傷。
十?dāng)?shù)丈距離被狂奔的林拾衣越過,弘磐得以清楚看到自己的敵人。
這位藏身在江湖黑幫巨頭背后的修行者,如干涸水潭般的眼眶里爆發(fā)出刺眼的亮光。
他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根拐杖,朝林拾衣當(dāng)頭劈下,卻沒想到壓低身體狂奔而來的少年,能夠在這剎那間向側(cè)面翻滾過去,險之又險地避開這一擊。
林拾衣尚未起身,便已提前撐開青傘,為自己畫下一片安身之地。
然而就在弘磐的視線落在青傘上,下意識思考該如何殺死他的時候,他卻是棄傘而出!
這個決定出乎所有活人的意料。
弘磐更是如此。
林拾衣毫不猶豫將體內(nèi)近乎枯竭的真元全部付諸木劍之上,刺出沛然一劍。
如若金石交擊之聲!
弘磐掌心上的法球被此一劍正面刺中,瞬間顫栗抖動不能安,數(shù)十道紅線先后斷裂開來,受法器操控的尸體紛紛倒地。
劍鋒真元枯竭時,那件詭異禪宗法器的內(nèi)部終于傳來不再清脆的鳴響,當(dāng)場崩碎!
弘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極其心痛的情緒。
他看著林拾衣說道:“愚蠢。”
這不是愚蠢是什么?
舍盡一切手段,把命拼上來到我的身前,毀掉我的法器,然后陷入真元枯竭的境地,這和找死有什么區(qū)別?
為求確保林拾衣得以死去,弘磐半點的猶豫,祭出僅次于破碎法器的最強手段。
一道奇異的聲音從他枯瘦的唇中出現(xiàn)。
這應(yīng)該是一個字,因為音節(jié)極其簡單,但卻沒人能聽懂,更不要說理解這個字的含義。
聲音落處,身在天井中的婦人神魂頓遭重擊。
祥和堂外,那些正在涌向大門的江湖漢子心生恐懼,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林拾衣又如何?
他望向在這生死之間莫名其妙好整以暇的弘磐,看著那個似笑非笑的得意笑容,平靜而冷漠地伸出右手,扼住對方的咽喉。
喀嚓一聲。
弘磐的脖頸被少年擰斷。
然后。
林拾衣隨手提起一把刀,斬下那仍帶笑意的枯瘦頭顱。
他看著那雙還未來得及流露出詫異之色的眼睛,沒把那一聲愚蠢還回去,疲憊說道:“你這是在念什么呢?”
……
……
暴雨籠罩下的上京城是這般的黑暗,黎明仿佛永遠不會到來。
祥和堂的大門從里側(cè)被打開,滿地的血腥在微弱光火的映照下,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
無人生還,觸目驚心。
直到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來到這江湖中。
青紙傘掩去他半張臉,卻遮不住被他提在手上的那個頭顱。
夜色下一片死寂。
人們看著這個彷如從地獄中走出來的身影,肺腑皆冰雪,不敢發(fā)一言。
直到劉修遠的聲音響起。
“你是誰?”
林拾衣想著這些天來發(fā)生的很多事情,想著身后的滿地鮮血,想著似乎正在變得遙遠的樓臺觀,想著那些平靜喜樂的美好過往,無法不懷念。
于是他望向那片魂牽夢縈的故地,最后說道:“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