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嗯?”
“您這句話聽著也太陰陽怪氣了。”
“不是陰陽怪氣還能是什么,難道是我大清早站在這里等你等到現在,好不容易等待那么一句話后心中倍感欣慰如老來得子啊?”
林拾衣想了想,說道:“先生您還很年輕,最后那四個字很不合適。”
宗越愣了愣,沒想到會聽見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頗有些被嗆到無話可說。
他朝著少年翻了個白眼,轉身往里走去,不回頭說道:“給我一個遲到的解釋。”
林拾衣對此早有準備,詳盡念道:“主要是今天在路上多花了半刻鐘時間,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在思考該怎么應對外面那些同窗,用來尋找剛才那句話。”
過往十七年間,無論是面對現在已經住進墳墓里的師父,還是與師兄姐們相處,他都沒有撒謊的需求,自然也就不會撒謊。
事實上,林拾衣相信自己現在也不算是在撒謊,畢竟他是真的思考過——接近目的地才想那也是想,沒停下來就是在路上。
誰能說不是這個道理呢?
應該是吧?
更重要的是,這最多只能算是誤導,不能算是騙人。
林拾衣越發自信,直到宗越開口。
“你這話里肯定有話沒說出來。”
“……啊。”
小樓外,空氣突然安靜。
林拾衣很是尷尬,尤其是先前的他就算稱不上志得意滿,那也是頗具信心。
宗越也不惱火,更沒計較,換了個話頭:“其實那些邀請你也不用全拒絕,當中有幾個和學宮之外沒關系,確確實實是同窗間的來往聚會。”
林拾衣醒過神來,追上他的腳步,走進小樓里,說道:“主要是怕麻煩。”
宗越皺眉說道:“不就一起吃頓飯,見個面,聊個天,這能有什么麻煩的?”
林拾衣心想這還不夠麻煩嗎?
然而作為學生,他不好正面反駁先生的話,沉思片刻后說道:“富在深山有遠親。”
宗越怔了怔,再生感慨,嘆息道:“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先生請講。”
“你真要是發財了,第一個找上門的人不是誰,肯定就是我。”
林拾衣無言以對,只覺得這句話里的味道莫名其妙地有些熟悉,先前他好像也對先生說過一句相似的話?
話至此處,空氣依然安靜,氣氛卻不再尷尬。
他低頭看著灑落在小樓內老舊木地板上的清麗陽光,片刻后抬頭望向宗越的背影,很認真地說道:“等那天不用先生您來找我,我會提前站在你門前的。”
宗越聞言一愣,旋即啞然失笑出聲,回頭望向少年,挑眉打趣道:“那你到時候可就是我的金主了。”
林拾衣有些無奈,說道:“先生,金主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些不正經?”
宗越毫不客氣訓斥道:“鉆研學術的事情能和不正經這三個字扯上關系嗎?你思想是真的有問題,不夠成熟!”
“不夠成熟嗎?”
“要不然呢?”
“沒什么,就感覺……先生您以前是不是也被人這樣說過啊?”
“呵呵。”
……
……
時間是人世間最為珍貴的事物,尤其是對那些有志之人而言,容不下片刻的浪費。
宗越二十余年如一日,堅持走在最初選定的道路上,心智之堅毅更是毋庸置疑。
在他確定林拾衣值得自己耗費心血培養的現在,自是不遺余力。
昨日的他在當眾送出那封信,以自己和離山客間的師生關系,對祠下學宮乃至于上京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施以震懾過后,便擱置手中尚未忙碌完的那些事情,把一整天的時間和精力盡數投入到即將到來的教育事業當中。
為此而忙碌并不會讓他覺得辛苦,只是遺憾。
宗越十分遺憾林拾衣要在一年后離開上京。
正是因此,他才會對今天的遲到抱有不滿。
好在這一切都散得快,宗越把昨夜做好的教案大致翻看了一遍,揣入懷中,然后出發。
就像二人最初游覽大周宗廟那天,這堂課依舊不在課舍中,而在路上。
“先生,今天您要去哪兒?”
林拾衣恭敬問道,他已經做好搶先付錢以及時候進行搪塞的準備,甚至于主動提出去某些較為費錢的地方,彌補今日遲到的過錯。
然而宗越的回答卻在意料之外。
“不是我要去哪兒,是你要去哪兒。”
他認真說道:“你該著手準備破境的事情了。”
林拾衣微微一怔,下意識說道:“這是不是有些突然啊?”
“我又不是讓你現在破境,有什么突然的?”
宗越耐心說道:“之前我就和你說過,養氣是極其重要的一個境界,它甚至可以直接決定你往后的修行路,比方說……你知道元祐當年為什么拖著不破境嗎?”
林拾衣回憶起穗歲說過的話,說道:“為的是踏上離山客的路?”
“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
宗越的語氣忽然冷淡:“當年元祐就像現在的你,炙手可熱,道庭和學宮雙方都將他視作為必爭之人,不惜為此而給出重大許諾。”
林拾衣聽懂了,但不明白,說道:“離山客……允許嗎?”
宗越沉默片刻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繼續說道:“就像你想的那樣,道庭為元祐開出來的價格是通往天諭道座的那條修行路。”
林拾衣心想那元祐的確沒有拒絕學宮的道理。
舉世皆知,上一位天諭道座為離山客所誅。
孰強孰弱再是清楚不過。
“好奇嗎?”
宗越停下腳步,偏過頭望向林拾衣的眼睛,問道:“離山客的修行路。”
此時,師生二人站在祠下學宮大道之上,回頭后望即是萬象宮。
萬千樓閣,無數亭臺,于秋日清麗陽光下正熠熠生輝。
四十九年來,千千萬萬人從這里走向人世間,掃去過往數千個春秋的蕪穢與陳舊,為整個天下帶來前所未有的嶄新氣息。
而這一切起于離山客。
不必從某種角度來看,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個世界都已因他而變。
這是一個史書上繞不過去的名字。
“好奇。”
林拾衣頓了頓,補了一句:“沒辦法不好奇。”
宗越問道:“天下柔弱莫過于何者?”
林拾衣下意識答道:“水。”
宗越笑了笑,望向后方繁華宮闕,笑容莫名有些悵然。
“先生大道親水,不與天下爭,而天下莫有能與之相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