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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娘娘的郵局

臘月十七,井臺結了寸許厚的冰殼。

我攥著鐵鑿破冰時,冰層突然發出類似骨裂的脆響。

裂紋蛛網般綻開的瞬間,我仿佛看見七歲那年的自己正在冰面上抽陀螺,外婆舉著竹竿追過來喊:“明明回來!“

徹骨的寒意裹住腳踝時,時間突然變得黏稠。

氣泡在眼前上升成串珠,冰層變成毛玻璃,映出個穿靛藍學生裝的少女身影。

她蹲在冰面上梳麻花辮,發梢系著的紅頭繩像兩粒紅豆。

“阿婆?“我吐出最后的氣泡。少女轉過臉的瞬間,冰層轟然碎裂,三十年前的陽光瀑布般傾瀉下來。

她伸手穿過時間褶皺抓住我的手腕,掌心有常年握鍋鏟磨出的繭。

我們懸在冰水混合物構成的時空夾層里,她頸間銀鎖片叮咚作響:“小明怎么比照片上瘦了?“聲音清凌凌的帶著水汽,分明是記憶里外婆的語調,卻又摻著少女的稚嫩。

“原來人老了是這樣的。“她用手指在我掌心畫圈,指尖溫度竟比冰水溫暖,“當年抱著你哄睡時就在想,這個小囡囡會長成什么樣的大人。“

冰層下突然涌過暗流,將我們推向不同的時間維度。

她松開手時,有什么東西落進我掌心。銀鎖片在幽藍的水底發著微光,正面鏨著“長命百歲“,背面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花紋。

被表弟拽上岸時,我攥著的銀鎖片已經凍在掌心。

大舅看見鎖片倒抽冷氣:“這是你外婆當童養媳時戴的,五九年鬧饑荒換了二十斤糙米。“

老宅的火塘烤了半日才緩過勁來。

表弟突然抱著臺熊貓牌錄音機沖進來,磁帶上貼著泛黃的標簽:“明明十歲生日“。按下播放鍵的瞬間,電流雜音里浮出外婆哼唱的童謠,背景音里有我兒時清脆的笑聲。

“......小明要長得比灶臺上的青花罐還高喲。“錄音放到這里突然卡頓,接著響起去年冬天的對話:“外婆,我進電視臺當主持人了““好呀,我們小明說話比冰糖還甜......“

夜色染藍窗紙時,我發現銀鎖片背面的花紋竟是微雕的河川圖。

對照老宅族譜上的風水圖,那些曲折的線條與外婆墳前的河道完全重合。

表弟用朱砂拓印時,紋路里突然滾出幾粒鮮紅的豆子——是浸過藥水的相思子。

雪停了。我們踩著吱呀作響的積雪去墳山,懷里的紅豆沙在保溫桶里輕輕搖晃。

月光下的新墳覆著薄雪,像撒了層糖霜的紅豆糕。

表弟突然指著墓碑驚呼:“快看!“

石縫里鉆出簇鵝黃花苞,嫩莖上還沾著冰碴。

這是外婆生前種的迎春,往年總要驚蟄后才開。

我蹲下身呵氣暖花,呵出的白霧里忽然摻進熟悉的甜香——是外婆襖襟上的陽光味道混著紅豆沙的溫軟。

遠處傳來破冰船突突的聲響。

表弟把錄音機音量調到最大,三十年前與此刻的外婆隔著時空合唱童謠。

冰封的河面下傳來汩汩水聲,春天正在黑色的河水深處悄悄翻身。

河面徹底解凍那日,村里九十三歲的神婆杵著棗木杖闖進院子。她枯藤般的手指捏住迎春花莖,渾濁的眼球突然泛起琉璃色:“阿香婆到底還是把'那個'傳給你了。“

表弟打翻的茶盞在青石板上洇出地圖狀水漬。

老神婆從褪色斜襟衫里摸出半塊玉佩,與我拓印的銀鎖片花紋嚴絲合縫。

冰裂紋里滲出琥珀色的松脂香,恍惚間我聽見少女的嗚咽——是十七歲的外婆在祠堂梁柱間藏匿信箋。

“當年饑荒,你外婆用三十封僑批換回半村人性命。“老神婆的銀鐲磕在石桌上,震落幾朵早櫻,“那些信本該隨陰船入海,她卻偷偷埋成了'歲歲箋'。“

我們舉著鐵鍬站在老槐樹下時,驚蟄的雷正碾過遠山。

表弟軍靴剛踏上樹根,腐殖土里突然竄出十幾只藍尾蝶,磷粉在暮色中拼出短暫的郵戳圖案。

挖到三尺深,鍬頭撞上檀木箱的悶響驚飛了棲鳥。

箱內信箋按年份束著紅豆梗,最上面那封蓋著1959年2月的郵戳。

泛脆的信紙里滑出朵干枯的野茉莉,緬甸華僑的鋼筆字洇著淚痕:“阿香妹妹,見字如面。隨信附上面粉票三張,盼能代我在母親墳前供碗長壽面......“

表弟忽然抽了抽鼻子:“哥你聞,是不是紅豆沙糊了?“轉頭卻見老神婆蹲在灶臺邊,正將我們挖出的信紙一張張拋進火塘。

跳躍的火光里,那些未能抵達彼岸的思念化作青煙,在天際凝成雁陣形狀。

“當年饑民要搶僑批換糧,阿香婆連夜仿了筆跡謄抄。“老神婆用火鉗撥動灰燼,未燃盡的“母親“二字在炭火里蜷縮,“真信都在這兒,該讓它們去該去的地方了。“

后半夜暴雨突至,我被雷聲驚起時,見表弟抱著鐵盒蹲在檐下。

他指尖捻著顆紅豆對著閃電照:“奶奶說每顆豆子里都住著個郵差。“話音未落,豆粒突然裂開,滾出粒芝麻大小的銀鈴鐺。

我們在鐵盒里發現整盒紅豆莢,曬干的豆皮輕輕一捏就迸裂。

三百二十一顆銀鈴鐺在搪瓷盆里叮咚作響,表面蝕刻著不同年份——最早那顆刻著1968,正是母親出生的年份。

暴雨引發山體滑坡那日,我護著鐵盒往高處跑。

濁流擦過小腿時,懷中的銀鈴突然發出高頻蜂鳴。

泥漿里浮起無數藍尾蝶,托著我們的腳踝漂向曬谷場。

驚魂未定中,我摸到最年長的銀鈴上隱約凸起的花體字母:FONG——是外婆當童養媳前的本家姓氏。

清明前夕,我們在祠堂閣樓找到褪色的“花娘娘“神龕。

蛛網密布的供臺上,樟木雕的春神像竟與外婆有七分相似。

表弟拂去積灰,神像背后的暗格轟然洞開,滾出數十個玻璃藥瓶,每個都裝著不同品種的花種。

“原來奶奶真當過春神的巫女。“表弟對照著瓶身標注的節氣,“這些是救荒糧種,木槿花能做糕,紫藤籽能榨油......“

我摩挲著最特別的青瓷瓶,標簽上是我幼嫩的筆跡:“外婆的魔法豆“。擰開瓶塞,十幾顆紅豆蹦進掌心,其中一顆突然發出嫩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祠堂磚縫里長成細藤。

梅雨季來臨時,開滿祠堂的赤色豆莢開始自動脫落。

每個莢殼內側都粘著微型膠卷,顯影后竟是外婆在不同年紀的照片。

最后一段膠卷記錄著奇異的畫面:穿藍布衫的外婆對著月光攤開手掌,紅豆苗從她皺紋里鉆出來,綻放成漫天星辰。

表弟在暗房沖洗照片時忽然落淚:“你看奶奶的眼睛。“放大鏡下,外婆的瞳孔里藏著更小的畫面——五歲的我正在院中學鳥叫,而她眼角的笑紋里,還棲息著十七歲那個愛哭的童養媳。

中元節放河燈那晚,我們按神婆囑咐將銀鈴系在燈穗上。表弟突然指向下游:“哥,你看像不像奶奶的紅頭繩?“

數百盞河燈在漩渦處聚成紅豆形狀,銀鈴聲與濤聲共振的剎那,對岸荒廢三十年的郵局突然亮起燈火。褪色的“代寫書信“招牌下,穿靛藍衫的身影正在分揀信件,麻花辮上的紅頭繩像永不褪色的火焰。

表弟的手電光束刺破夜色時,那身影轉過臉來。

十七歲的外婆沖我們晃了晃手中剛蓋郵戳的信封,信封上我的名字正在雨水里泛著珠光。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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