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隨不禁又想起牛車邊那震撼人心的一幕，眼前又出現(xiàn)了嬌艷如花的丹唇和持刀急刺的毛茸茸的大手。有無數(shù)疑問一遍一遍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車里會是兩個人嗎？那只粗壯的手臂會不會屬于同車而行的公主的婢女？莫非吐谷渾對美丑的判斷與中原不同，以肥壯粗野為美？公主是在形同巨人的身軀上長著一張秀麗出奇的面孔嗎？

有人笑道：“苦寒之地能有什么出眾人物，不過是在吐谷渾稱奇罷了！莫說跟大隋和我們昭武諸國的女子相比，恐怕連從吐火羅、天竺販賣來的女奴都不如。”

蕭隨知道，這些胡商口中的女奴都是他們從波斯、康居、吐火羅、天竺等地販運到中原來的，有的被賣進達官貴人家中做歌女舞女侍妾，有的就流入邸店酒肆做了賣酒迎客的胡姬，正如波蜜提這樣，都無非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而已。

薄如緩向眾人夸耀道：“這位吐谷渾公主還有個封號，你們可知是什么？”

眾人都知道他耳目最靈，就愛四處打聽別人的隱秘，就問：“是什么？”

“托鐸公主！”薄如緩左顧右盼，頗為得意。

有人譏諷說：“駝多？她們家的駱駝很多嗎？”又有人笑道：“你怎知不是脫衣服的‘脫’，多脫、脫多，哈哈！”

“唉！”薄如緩嘆息一聲，輕蔑地搖頭，嗤笑他們道：“‘托鐸’乃是鮮卑語中‘神之子’之意，譯成漢語可以稱作神女公主。敢叫這等封號的，說不準還真是天下第一的容貌呢！”

他只顧炫耀多知多懂，別人卻鄙夷不屑，嘲笑說：“隨便她叫什么，名字再嚇人，想來也不過是容貌丑陋，見識粗鄙之人，有何勇氣敢稱第一？據(jù)說她有一柄迦沙寶刀，說不定殺人的功夫倒是無敵！”

“不錯不錯！”滿座胡商都隨聲附和，他們對吐谷渾懷著惡感，與他們有關(guān)的無論什么都自然而然要貶損一番。

蕭隨也有些醉意朦朧，笑道：“不管她是西域第一美人，還是第一丑人，還是第一殺人……待我去那丹若別院一見便知！”胡商們又齊聲哄笑，紛紛慫恿蕭隨盡快一探究竟，到時再相聚笑談暢飲一番。

就在這時，忽聽遠處有人怒哼了一聲，憤然拍案道：“都說昭武胡商眼界開闊，今日一見原來也不過是一群粗鄙的老鼠！”

胡商們遭此辱罵都氣沖頭頂，尋聲望去，只見酒肆角落里坐著一個斷發(fā)垂肩的漢子，一身翻領(lǐng)長衣，腰束花帶，懸掛短刀，足穿烏皮靴，看裝束像龜茲人。

蕭隨想起來，今日曾在吐谷渾公主寶車旁見過類似衣著的二三十人，其中似乎就有郁郁寡歡的這個年輕漢子。薄如緩說他們是公主陪嫁的媵人，看這人身體瘦弱，不像持劍的衛(wèi)士，多半是龜茲樂師。

十幾個胡商不堪受辱，怒氣沖沖要過去理論。

那人冷眼睥睨，手握刀鞘提在身側(cè)，隨時準備抽刃搏斗。

史野那冷笑一聲，向他問道：“足下為何無端辱罵我們？”她話一出口，那十幾個胡商霎時止步，十幾雙眼睛一同向她望去，像在等候新的命令。

那龜茲人瞪著史野那，端詳良久搖了搖頭。誰都能看出來，他是在拿史野那跟托鐸公主做對比，很顯然，史野那在他心里并不能勝出。

史野那心中羞憤，冷笑說：“你那公主羞面見人，有何道理敢稱第一？”

那人眼中忽然涌出無限傲氣，朗聲說道：“托鐸公主才貌無雙，如何不是第一！她的迦沙短刀殺起惡人來，自然也是無敵！”說至此處瞪著雙眼向眾胡商掃視一圈，發(fā)出一陣惻惻冷笑。

眾人這才看清，原來他已經(jīng)喝得有些醉了。

他在為吐谷渾公主鳴不平，言語神情之中又似乎別有他意。

史野那聰明過人，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又不想輕易饒他，就故意挖苦說：“你叫什么？是托鐸公主的陪嫁樂師嗎？你和她朝夕相伴，又如此癡心喜歡她，想必那位吐谷渾公主早就明白你的心意了吧？”她專揀別人的痛處下手，諷刺對方不顧身份自作多情。

沒想到那龜茲人并不覺得羞慚，而是嘆了口氣，苦笑說：“知道又有什么用？我喜歡的又不是什么吐谷渾公主……她是注定嫁給大隋天子的人，又怎么可能會去喜歡一個凡人白顯蹤……”

他神情落寞，仰頭喝干了一杯酒，抑郁之情無法排解，從身邊布囊之中取出一面琵琶和一支黃楊木撥子，叮叮淙淙地彈起來。

史野那和眾胡商見他不過是個名叫“白顯蹤”的多情醉漢，都心生鄙夷不再跟他計較。

蕭隨聽他琵琶彈得出眾，曲子也是以前從未聽過的，不由得心生好感。

白顯蹤酒醉之下將一段愁腸盡數(shù)傾注在手中弦、撥之上，一首琵琶曲彈得纏綿悱惻，卻又時時露出錚錚獰厲之聲，像春日細雨之中突然落下幾道霹靂。

蕭隨大為不解，忍不住嘆道：“誒？這首曲子聽著像泉水滴涌，情動思人，只是哀怨之聲未免過重了，又無故多了些怨毒無法釋懷，奇怪，奇怪！”

白顯蹤一聽，住了手中撥子，大喜道：“郎君竟能聽出泉水之意？”

方才蕭隨口出不遜，褻瀆公主，他本來心懷不滿，此時卻都忘到九霄云外，站起身子伸手相邀，說道，“郎君既是知己，何不過來共飲幾杯？”

蕭隨也起身笑道：“我這里朋友眾多，又有這店里的美酒，還是仁兄屈就，來此與我們同醉吧。”

白顯蹤擺手笑道：“你那里雖然人多，我卻只當(dāng)郎君是知音，其他人么，呵呵，恕不奉陪。”說罷又自斟自飲去了。

蕭隨見他脾氣古怪，心中更多了一份結(jié)交之意。

史野那眼珠一轉(zhuǎn)，說道：“我去為郎君勸他一回。”

蕭隨見她神情古怪，知道她一定又藏著什么鬼主意，卻也不加阻撓。

史野那在金叵羅里斟了滿滿一盞“翡翠綠”，小心翼翼端到白顯蹤面前，笑道：“琵琶能有泉水之意，我這酒卻有泉水之形，何不飲了此盞以助君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