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掖西門一路走來，只見亭臺林立，古木參天，湖水清鑒，山光塔影相映成趣，黃發(fā)垂髫各得其樂，滿眼盡是興盛氣象。

胡漢貿易的市所和交市監(jiān)同在互市大街，這里四方商侶云集輻輳，更是熱鬧繁華。

街道兩旁鋪肆鱗次櫛比，旗幌店招繽紛亂眼，士女商販摩肩繼踵，往來如織。吆喝聲、驢馬聲、車輪聲，各家勞作器物聲此起彼伏。

蕭隨悠然坐在馬上，看著擁擠熙攘的景象，忍不住嘆道：“若是天下都如此昌盛，該是百姓何等福氣！”

何窣干頗有些自傲，張掖城往來的邦國數(shù)以十計，每日穿梭的商販成百上千，出入的貨物何止萬億，至少有半數(shù)是他們胡商的功勞。

他笑道：“只怕要到日入前擊鉦散市以后才會清凈下來。今天是市易之日，官市私市都在這大街盡頭市所之內，人多車多牲口多是常事。幸好沒遇上馬匹、糧食交割的隊伍，那才叫車馬填噎，人擠如粥呢！”

說話間，康延德的儀仗隊伍引著眾人拐入了一條淺巷，交市監(jiān)就坐落在這鬧中取靜的幽僻之地。早有門口守候的掌固跑進院中通傳消息，片刻之后就有監(jiān)、丞兩官迎出門來，口中寒暄，笑容滿面地上前挽接韁繩。

慕容朝紛依次向他們臉上、身上看過去，問道：“你是裴矩？你是裴矩？”在得到兩人否定的回應后頓時心生怨惱，奪過韁繩用力一抖，催馬躍過門檻向院中直闖進去。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聽馬蹄鐵在青石板上砸出一連串脆響，慕容朝紛已經繞過照壁，直奔內堂去了。

拓跋赤辭和使團巫師也要以樣學樣，卻被康延德橫馬攔住。

他說：“慕容將軍拜謁裴公心切，我等卻不用著急，緩緩而行也就是了。”

他跳下馬來，當門而立，擺了個請的手勢。手下兵士不由分說上前拉住了拓跋赤辭和巫師的馬韁繩，兩人不好違拗，只得對視一眼下馬步行。何窣干和蕭隨緊跟其后。

慕容朝紛在甬道上放馬而行，一路傲然睥睨，口中不住大叫：“裴矩，你竟如此托大！上賓遠來也如此慢待嗎？”院中所遇執(zhí)事、仆役都露出驚訝神色，側目而視，紛紛避讓，卻沒人敢上前阻攔。

他揚揚自得又心生煩躁，喝令住一人問道：“裴矩在哪？”

那人向中門內一指，說道：“侍郎公正在等候貴客。”

慕容朝紛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果見遠處堂前有一人冠服肅然，立于階上。階下二十名士兵挎弓執(zhí)槊，分列兩側，確是一幅迎候的模樣。

慕容朝紛冷笑一聲，故意慢催坐騎，緩緩而行，康延德引領眾人都快要徒步趕上，他還沒有走到堂前。

所有人都看出來，慕容朝紛是在有意示威發(fā)難。誰都不敢輕易做聲，免得一句話說錯令自己這方輸了氣勢，丟了臉面。

庭院之中空氣驟然一緊，其他響動都被凍住了，只有馬蹄聲一下一下敲擊著耳鼓，聽著像刀兵相交，幾乎要迸出火花來。

慕容朝紛昂然凝視，只見堂前那人朱袍金帶，腰中懸劍，佩玉垂綬，頗有威儀，必是裴矩無疑。

他見這位黃門侍郎儒雅之氣有余，鋒芒之勢不足，不免心生小覷，暗想：都說裴矩是大隋天子眼中的寵臣，我以為會是多么威武雄健，令人畏服的大英雄，今日一見卻不過是貌不出眾的常人。

他突然吹出一聲尖利的口哨，猛地一催坐騎，胯下青海驄鬃尾亂抖，放開四蹄向堂前沖去。

這下變生不測，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康延德大聲驚呼，再去阻攔卻來不及了。

青海驄像一團裹著白色閃電的烏云直向裴矩站立之處卷去，只需十幾個縱身就會沖上石階，將這位盛裝齊楚的侍郎公踏于蹄下。

階下的士兵慌忙挺槊來抗，他們雖然訓練有素，卻知道重逾千斤的戰(zhàn)馬一沖之力何其驚人，只憑人力抵擋后果實難預料。

慕容朝紛的眼睛始終沒離開裴矩，他想看看這位不肯屈就的大隋重臣會嚇出什么狼狽模樣，卻見裴矩面不改色，站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甚至連袍角袖口都沒有抖動。

慕容朝紛暗暗稱奇，鄙夷之心大去。眼見青海驄與長槊就要撞上，他猛然吹出一聲短哨，一兜手中韁繩，胯下神駒嘶鳴一聲，水中游魚一般，瞬間從直沖變?yōu)榱藱M行，急踱了兩步就穩(wěn)穩(wěn)停在階前。

蕭隨一見大聲喝彩，一是為寶馬的本領，一是為慕容朝紛的騎術，一是為裴矩的從容。

慕容朝紛本就無意傷人，不過是想捉弄一下就要會面的東道主而已，卻把許多人嚇得冷汗不止。

康延德心中不忿，趨前叉手朗聲說道：“稟侍郎公，吐谷渾謁天將軍慕容朝紛來見！”

拓跋赤辭見狀不肯相讓，也走上一步，大聲宣告：“吐谷渾步薩缽可汗特封正使，叱奴王慕容朝紛在此！”

慕容朝紛哈哈一笑，說道：“前面可是黃門侍郎裴矩嗎？”

他舉止傲慢，出言不遜，一見面就無禮挑釁。蕭隨和何窣干都不禁暗想，不知這位裴侍郎會怎樣對他？

卻見裴矩毫不在意，滿面春風降階而下，回應說：“叱奴王沖風冒沙，跋涉千里，步薩缽可汗朝覲之忱天日可鑒，辛苦啦，哈哈！”

慕容朝紛在馬上巍然不動，又道：“聽說給中國皇帝做官規(guī)矩太多，每天日暮，黃門侍郎離宮下值前都要向青瑣門揖拜，不知裴公遠在西域還夕拜否？”他向西邊的斜陽指了一指，笑道，“此時就將近日暮，侍郎衣冠楚楚莫非是在等候時辰遙拜宮門嗎？”

蕭隨暗忖，像慕容朝紛這種赳赳武夫怎么可能知道此類軼聞，顯然是從別人那里記來專門取笑裴矩用的。他瞟了一眼巫師，又想，吐谷渾有備而來，對裴矩坐鎮(zhèn)張掖了如指掌，不知道使團此行是否還另有所圖。

裴矩聽了慕容朝紛的調笑毫不在意，親手為他牽韁墜蹬，口中笑道：“專為等候叱奴王。”

慕容朝紛見裴矩如此謙恭，心中大感意外。他趾高氣揚跳下馬來，攬住裴矩的胳膊大步流星往堂內便走，康延德也延請眾人一同來到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