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入局
- 江右鎮(zhèn)守使
- 江右小明
- 4758字
- 2025-07-16 22:32:00
顏嚴的聲音在滂沱暴雨中如同冰冷的鐵錘,每一個字都帶著無形的重量,狠狠砸在陳琢的心上??荦?,替龍者,東華梨園之毒,分擔因果業(yè)力的容器...這些字眼在他腦海中瘋狂攪動,與識海中洛書種子悲愴的搏動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裂。
“所以......”陳琢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石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昆山這數(shù)十萬條命,青冥江兩岸世代生息的百姓,還有我江州陳氏百年基業(yè)都只是這盤棋上,官家用來敲打世家門閥的棋子?是官家用來震懾天下、證明他能造龍也能毀龍的代價?”
“代價?”顏嚴魁梧的身軀在暴雨中挺得筆直,褪色的戰(zhàn)襖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地貼在身上,卻壓不彎他那仿佛刻進骨子里的倨傲?!瓣愖粒掌鹉隳强尚Φ谋瘧憽_@天下,哪一場潑天富貴、哪一次改天換日,腳下不是累累白骨?
官家欲行超脫萬古之事,自當有萬古未有的決斷。昆山數(shù)十萬生靈?不過是必要的獻祭。你陳氏百年基業(yè)?不過是舊時代崩塌時必然粉碎的瓦礫。至于你......”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狠狠剮在陳琢臉上:“能做這盤大棋上最重要的那顆棋子,承真龍之因果,為官家超脫鋪路,已是你的造化!若非你身負陳霄漢遺留的那點微末龍性,你連成為棋子的資格都沒有?!?
“為什么?”陳琢兀地發(fā)問。
“什么?”顏嚴被陳琢突如其來的問題問的有些發(fā)懵。
“為什么要把這些告訴我?”陳琢的聲音愈發(fā)低沉,“你難道不怕我一發(fā)狠就這樣賴在此處不回去了?你即為豢龍者,理應想要我回去才是。”
顏嚴那雙屬于底層軍官的眼眸深處,冰封的倨傲裂開一道縫隙,泄露出轉瞬即逝的焦躁。暴雨砸在他臉上,順著剛硬的胡茬流淌,卻洗不去那份被逼到墻角的狼狽。陳琢的問題像根淬毒的針,精準地刺中了他最不愿面對的軟肋。
“為什么告訴你?是本官我可憐你?!鳖亣赖穆曇舳溉话胃?,帶著一種被揭穿的惱羞成怒,又強行壓下,化作更深的、冰冷的算計,“陳琢,你是不是真以為,本官離了你這條尚未成型的替龍,官家的大計就寸步難行了?”
他踏前一步,腳下泥漿翻涌,魁梧的身軀在雨幕中投下濃重的陰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盡管這威壓被凡胎束縛得有些扭曲。
“告訴你,是讓你看清自己的位置!讓你明白,你從來就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棋子,你只是一條被選中的、暫時還有點用的狗!官家要的是‘替龍者’這個位置,而不是你陳琢這個人。
你身負陳霄漢遺留的龍性,是現(xiàn)下最合適的容器,僅此而已。若你爛泥扶不上墻,死在了這昆山,或是如你所想,賴在此地不肯出去......”
顏嚴的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同淬毒的刀鋒,緩緩掃過舒茴那張因震驚和狂喜而扭曲的臉,最后釘回陳琢臉上。
“自有別的合適之人頂上。官家布局深遠,你以為他只備了你這一條路?天下身具龍性之人,雖稀少如鳳毛麟角,卻并非只有你陳氏一家。汴梁城里,那些被東華梨園仙緣滋養(yǎng)著、正一步步滑向妖魔深淵的世家子弟中,未必就沒有比你更契合、更聽話的替代品。
只需稍加引導,將孽龍本源或水脈怨毒灌入其中,催生出新的容器,并非難事。”
“至于你,”顏嚴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寒冰碎裂,“若敢壞了官家百年大計,真當自己可以在此地逍遙?這凝固的時空碎片,你以為這里是什么了不得的免死金牌不成?時空交匯一能,可非是他陳霄漢一家獨有!”
“不,我不信?!标愖撂а?,冷冷盯著顏嚴,“你在騙我。”
“騙你?!”顏嚴氣急而笑,厲聲道:“你莫不是真以為我大宋萬里江山,只有你陳氏一門使得這時空之術吧?我且不說旁的,單只汴梁能使得時空術的世家便不下三家,欽天監(jiān)里那些老怪物,哪個不是執(zhí)掌星軌、窺探光陰的祖宗?
天機閣中珍藏的秘寶,未必就沒有逆轉須臾的奇物!更遑論官家御前......豈無一二供奉,精研此道?!”
他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在滂沱雨聲中異常刺耳:“陳琢,收起你那點可笑的僥幸!你以為滯留于此,便能躲過命數(shù)?大錯特錯!昆山水脈暴動,業(yè)力反噬已生,官家布局豈容一隅之地崩塌?
若你執(zhí)意做那縮頭烏龜,壞了此地鎮(zhèn)龍之局,引動時空徹底錯亂崩解,你以為官家會坐視?屆時欽天監(jiān)引動周天星斗大陣,強行錨定此方碎片,降下雷霆之怒......你以為憑你這點微末道行,加上這具凡胎,擋得住天威?擋得住這煌煌大勢?”
“我說了,我不信?!标愖撂で鞍氩剑蛔忠痪涞溃骸疤热粽?zhèn)€似你說的那般,你不會對完成八真鎮(zhèn)龍局一事那般抗拒,汴梁世家有人會使時空術,我信。欽天監(jiān)降怒一事,我也信。但我偏偏就不信你口中所說的豢龍一事?!?
暴雨依舊傾瀉,砸在白骨祭壇的慘白骨頭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仿佛無數(shù)怨魂在低泣。陳琢迎著顏嚴暴怒的目光,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不信?”顏嚴怒極反笑,“陳琢,你以為你看透了什么?不過是你自己的臆測罷了,就在這里故作高深?”
“我看透了你在怕?!标愖劣┡哪抗?,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你怕的不是官家的雷霆之怒,不是欽天監(jiān)的星斗大陣,更不是什么狗屁的替代品。你怕的,是這八真鎖龍局本身。”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座在雨幕中散發(fā)著蠻荒氣息的白骨祭壇,“八真鎖龍,以八人為引,承地脈怨毒,鎮(zhèn)水脈龍氣。此局成,則時空歸位,我等自能脫身。
但你比誰都清楚,這‘真’字,并非指修為,而是指真靈。八人真靈入陣,便如絲線纏結,性命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顏嚴的臉色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波動,握著刀柄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如骨。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傀儡龍,是官家隨意可棄的棋子?!标愖恋穆曇羧缤瑒兝O抽絲,一字一句都帶著洞悉人心的銳利,“可若這八真鎖龍局若是啟動,我等幾人在陣中便要性命相連?!?
他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勘破迷障的了然:“這才是你真正抗拒的緣由吧?顏大人。你寧愿困死在這片時空碎片,寧愿冒著被欽天監(jiān)雷霆劈殺的風險,也不愿與我這傀儡龍性命相連。你怕的不單單是因果,更多的是屈尊?!?
“放肆!”顏嚴厲聲喝斷,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一派胡言!本官豈會在意這等微末小節(jié)?不過是此局變數(shù)太多,陳霄漢當年布下的陣法暗藏玄機,誰能保證其中沒有反噬之險?”
“反噬?”陳琢步步緊逼,腳下泥水被踏得四濺,“比起被困在此地,眼睜睜看著昆山水脈徹底崩解,引來官家滔天怒火,陣法反噬的風險算得了什么?你顏大人在兩浙道翻云覆雨百年,什么風浪沒見過?會怕一個幾百年前的舊陣反噬?”
他猛地逼近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數(shù)尺,暴雨在他們之間瘋狂穿梭,卻仿佛被無形的氣墻阻隔。
陳琢的目光如同識海深處跳動的洛書火光,灼灼地盯著顏嚴:“你怕的是,一旦與我性命相連,便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肆意掌控我的生死。怕我這條傀儡龍哪天掙脫了線,你會被一同拖入深淵。怕你這一地主政的尊貴血脈,會因我這殘龍的業(yè)力而蒙塵?!?
“你住口!本官乃兩浙道轉運使,奉官家敕令,執(zhí)掌一地百姓,豢養(yǎng)新龍。豈是你這黃口小兒能妄議的?八真鎖龍局,不過是陳霄漢的過時伎倆,本官自有破局之法,何須與爾等......”
“何須與我等螻蟻性命相系,污了你的尊駕,是嗎?”舒茴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她不知何時已站直了身體,濕透的靛藍道袍緊貼著單薄的身軀,蒼白的臉上卻泛著一種病態(tài)的興奮,“顏大人,你這遮羞布扯得也太難看了些。三百年前你不敢殺我,是怕沒了鎮(zhèn)水的棋子。
三百年后你不敢入這鎖龍局,是怕被陳琢這傀儡拖垮了你的修行根基。說到底,你顏嚴這輩子,就活在一個怕字里。”
她向前幾步,站在陳琢身側,黑眸里閃爍著快意的光芒,如同看著一場好戲:“你怕官家,所以甘為鷹犬;你怕陳霄漢的余威,所以不敢啟動這鎮(zhèn)龍局。
你更怕自己的尊貴血脈染上凡塵因果,所以連與我等性命相連都視作奇恥大辱。嘖嘖,這般前怕狼后怕虎,也配為這兩浙道一道主政?我看吶,你這條吼,怕不是被圈養(yǎng)久了,連野性都磨沒了,只剩下一身空架子。”
“你找死!”顏嚴猛地轉頭,眼中兇光暴漲,獅鬃般的暗金色氣血在他周身隱隱浮現(xiàn),雖然被凡胎束縛,卻已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兇戾氣息。
“來??!”舒茴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決絕的弧度,“殺了我,你就更沒可能獨自破局了。這片時空碎片里,除了我,誰還能比我更清楚這昆山水脈的弱點?誰還能幫你分擔祭壇下的怨毒?顏大人,你現(xiàn)在可是連殺我的資格都沒有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顏嚴,又落回陳琢身上,帶著一絲復雜難明的意味:“倒是陳琢說得對,你不敢入這鎖龍局,無非是放不下你那可笑的身段。你寧愿被困死,也不愿承認,你這條兇獸,早已被官家的鎖鏈捆得死死的,連選擇與誰性命相系的自由都沒有。而我們,至少還有選擇的余地。”
“選擇?”顏嚴冷笑,目光在陳琢和舒茴之間逡巡,“你們的選擇,就是與我為敵?”
“非是與你為敵,而是與命為敵?!标愖恋穆曇糁匦马懫穑届o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顏大人,你我都清楚,這片時空碎片撐不了太久。祭壇下的地脈怨毒正在積聚,一旦爆發(fā),別說你我,整個昆山乃至青冥江都要化為齏粉。八真鎖龍局,是唯一的生路?!?
他看著顏嚴,語氣緩和了些許,卻更具穿透力:“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視我為棋子。但眼下,這枚棋子是你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你可以不承認,可以繼續(xù)嘴硬,但你心里比誰都清楚,舒茴說得對,你沒有別的選擇。”
陳琢伸出手,掌心向上,雨水在他掌心匯聚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他蒼白卻堅定的臉龐:“入局吧,顏大人。至少,入了局,你還有機會親手掌控我的命運,而不是在這里坐以待斃,等著被時空亂流撕碎。
你是愿意做執(zhí)棋者,還是愿意做棋盤上被隨意丟棄的棄子,全在你一念之間?!?
顏嚴死死盯著陳琢伸出的手,又看了看旁邊一臉嘲諷的舒茴,最后將目光投向那座在暴雨中沉默矗立的白骨祭壇。祭壇頂端的幽黑地脈節(jié)點上,暗紅色的符文閃爍得越來越急促,仿佛在催促著什么。
他周身的兇戾氣息時強時弱,顯然內心正在經(jīng)歷劇烈的掙扎。作為兩浙道轉運使,他習慣了掌控一切,習慣了俯視眾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兩個他視為螻蟻的存在逼到這般境地,更沒想過自己的生死會與他們捆綁在一起。
“性命相連......”顏嚴低聲呢喃,聲音里充滿了不甘與屈辱,“本官竟要與你二人...”
“怎么?還在糾結你的身份?”舒茴嗤笑一聲,“顏大人,我勸你還是認清現(xiàn)實吧。這鎖龍局成了,你好歹還能回去繼續(xù)當你的轉運使,繼續(xù)作威作福。
若是不成,你我都得變成這祭壇上的新骨頭,到時候別說身份,連魂魄都得被這地脈怨毒啃噬干凈,永世不得超生。孰輕孰重,你不會分不清吧?”
顏嚴的胸膛劇烈起伏,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落在泥濘里,濺起微小的水花。他的目光在陳琢和舒茴臉上來回掃視,最后定格在陳琢那雙平靜而堅定的眼睛上。
那雙眼眸里沒有嘲諷,沒有諂媚,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了然,仿佛早已看透了他所有的驕傲與掙扎。
“好......好一個陳琢......”顏嚴突然低聲笑了起來,那笑聲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不甘,有屈辱,卻唯獨沒有了之前的傲慢與不屑,“你比你那先祖陳霄漢,更懂得如何戳人的痛處。”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去握陳琢的手,而是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
“噗!”一口帶著暗金色血絲的濁氣從他口中噴出,在空中化作一道青煙,被暴雨打散。他周身那隱隱浮現(xiàn)的獅鬃氣血瞬間收斂,眼中的兇光也黯淡了許多,只剩下一種冰冷的決絕。
“八真鎖龍局是吧?”顏嚴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卻少了幾分狂傲,多了幾分沉重,“本官便陪你們走一趟。但你們給我記住了......”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陳琢和舒茴:“入了局,便要守局的規(guī)矩。誰敢在局中耍花樣,下招子,休怪本官不顧那勞什子性命相連,先讓他魂飛魄散?!?
“這才對嘛。”舒茴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抹如釋重負卻依舊帶著嘲諷的笑容,“早這樣不就完了?非要裝腔作勢,好像誰稀罕跟你性命相連似的。”
陳琢也收回了手,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盡管那笑意很快就被凝重取代:“既然達成共識,那我們便盡快入陣吧。這祭壇上的符文波動越來越詭異,恐怕......”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整個白骨祭壇猛地一震,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轟鳴。祭壇頂端的幽黑地脈節(jié)點上,那些暗紅色的符文如同活過來一般,瘋狂地蠕動起來,散發(fā)出濃郁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