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0年代,在此之前,我只有片段的記憶。像是用煤炭生火燒飯,穿木屐,好似古到不行,但確實是早期臺灣生活的縮影。臺中南區的瑞豐街是我記憶里第一個家。在那里上幼兒園,走路去臺中小學上到三年級。不太記得讀書的事情,只記得捉蛇,釣魚和青蛙,偷挖番薯田,還被農人逮住。
父親為我請了小提琴家教老師,可是我從不練習,每到上課老師都會用指頭彈我按琴的手指,真的很疼。漸漸地我就躲了起來,遠遠看到老師走了之后才敢回家。我還記得我的小學導師名字叫吳蓀生。我并不出色,但是他選我代表班上參加學校演講比賽,雖然我從未想過要參加任何比賽。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何看上那時的我。他會在下課后請我去他家教我怎么演講,注意聲調的頓挫,如何做手勢,不要只是呆呆站在那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演講是有學問的,必須能夠吸引人且傳達出想表達的思想。
吳老師是第一個欣賞我的老師,雖然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突出,那時我只是一個整天玩耍的小孩。記得要升四年級的暑假,家里搬到中區臺中公園旁。在暑假的返校日,吳老師還特地騎摩托車來接我。他檢查學生是否有按規定做暑期功課,沒有的要打手心。當然我也在被打手心之列。老師載我回家的路上,我們沒說什么話,想必老師會很失望,覺得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吧。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吳老師。時過五十幾載的今日,我真想能再次見到他,并謝謝他的栽培和伯樂之識,幾十年后的我沒有辜負他的眼光與期望。
新的小學是光復小學,就在臺中公園旁。這里是市中心,人口密集。班上有八十二人。下課后公園就是我們的游樂場,那個時候棒球最風光了,臺灣有許多少年棒球隊拿過世界冠軍,這些冠軍隊有很多來自窮鄉僻壤的小孩的勵志故事。下課后小孩都在玩棒球。其實那個時代臺灣還是很窮,這個運動只要一個球、一根球棒和手套就可以讓二三十個小孩玩得不亦樂乎。場地也可以因陋就簡,一下子便成了全民運動。我臂力比較好,經常充當投手。公園中有一個湖,里面有一座很漂亮的亭子,旁邊可以劃船,我們經常在這兒釣蝦。釣蝦比釣魚好玩兒,魚兒比較笨,一口就吞下了餌,蝦子聰明,會用它的鉗子把餌夾進它躲藏的石縫中,拉扯幾下確定無誤才吃,所以去釣生存在大自然的蝦子像是在斗智,很有意思。公園旁有個游樂園,里頭有個撈金魚的地方,用一個紙糊的勺子,撈到的魚可以帶回家。可是每次一撈到魚勺子就破,感覺是用衛生紙糊的,太騙人了!我們這幫小孩便用平常紙糊上,撈了一堆魚都沒破,這時老板覺得有異,奇怪他的衛生紙怎么不破,過來捉人,我們一溜煙地就地四散。回想起來,從一開始我就注定上學這些年不會當選乖乖模范生。
新的老師也姓吳,他會在課后補習算數。成績好的就坐中排,一般學生坐中排的旁邊,沒參加的就坐到窗邊。家庭過得去的學生幾乎都參加了,不然真的會被區別對待。我就當那是俱樂部,反正朋友都在那兒。這吳老師是個虐待狂。考試沒到他的標準要挨打。他有層出不窮的工具。有小藤條敲指頭,有鉈條打屁股,打彎了再打直。他性情古怪,不知哪一天會打人。他并沒特別喜歡我,所以我經常有份參與他試驗那新的打人工具。記得有一次我考試成績不到九十分,這是坐中排的最低標準,被點名叫到全班前面,他一句話都沒說就用鉈條打了我屁股兩下,回家看有紫色帶紅色淤血,三天坐不下來。
那個時候黑白電視機剛出來,有電視機的家庭不多。有一天樸子的外曾祖母來家里住,母親趁外曾祖母正在邊洗澡邊哼著歌高興的時候,要我在外頭跟她說我要電視機,就這么的家里有了電視機,左鄰右舍經常跑來一起看電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半夜起來看航天員實時登陸月球,航天員說他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至今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那時最熱門的便是布袋戲了,黃俊雄先生戲團的布袋戲喜用典故,以閩南語惟妙惟肖地表現出閩南文化的精髓。其布袋人物以歷史為背景,以中華文化的忠孝仁愛禮義廉恥為故事主軸,表演的技巧又神乎其技,令人贊嘆。所以每天時間一到,大家都會準時觀看,整個臺灣都癡迷于布袋戲。可是這違背了當時推行通用語的教育政策,那個時候我在家里跟曾祖母講客家話,在外頭和鄰居小孩玩耍講閩南話,上學時說通用語。那時還有規定,如果在校講方言要罰錢,大家要啥都可以,就是沒什么錢。在那個背景之下,政府規定布袋戲必須以通用語演出,真是不倫不類。這是閩南文化的一個精髓,通用語從發音到語法到押韻都不相稱,這就像是要求用閩南語來唱京劇,不是成了四不像了嗎?后來就不怎么有人看了,實在令人惋惜。
那個年代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生活都很吃緊,不管一天的什么時候,見面打招呼的問候語都是“您吃飽沒?”,回答便是“吃飽啦,您吃飽了嗎?”。左鄰右舍小孩一起玩耍,那時沒有電玩,女孩玩布娃娃和家家酒,男孩打一種圓形的紙牌,用一把筷子和豆沙包玩各種過關的技藝競賽,射橡皮圈,用橡皮圈連成一根繩子進行跳高比賽……種類繁多,不亞于今天孩子們的各式電玩。最大的差別在于那時的游戲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現在是人與機器的斗智,甚至玩耍的另一頭如果有人也可能在半個地球之外,沒有能從人的互動環境中學習成長。科技的進步是幸與不幸,真是見仁見智。
雖然當時沒有電玩,坊間還真有能人用當時僅有的器具創造出不輸現代電玩的玩具機呢。小學的后門外有一個老先生,他自己打造了一個迷宮機器。人坐在迷宮機前,里面是一個用木板隔成的平板迷宮,其中到處都有洞口陷阱。當人從迷宮入口投入一個彈珠,可用手腳來控制平板,通過左右上下傾斜來控制彈珠的走向,通過層層關卡到達出口。一旦到了出口,彈珠便會自動流到老先生那頭,他便知道誰成功過關了,然后就有口香糖的獎賞。他的機器一邊四個,共八個迷宮,從易到難,難度越大獎賞就越多。迷宮機前經常座無虛席,大家都在挑戰自己的進步程度,還會分享心得。這個機器下面還有輪子,老先生每天用他的三輪車拉來拉去,以此為生。他的設計真的天才,只可惜老先生生不逢時,要是在今日他恐怕也是一個電玩游戲的創業家。
那時家的對面住著一戶人家,一家四口住在一個大概只有不到十平方米的小角落里,下層是店鋪賣早點,上層是他們住的地方。在當時的臺灣,這種情況并不稀奇。雖然他們的住家很小,但這家人有個快樂的家庭,人人和善樂觀。爸爸會在門口煎蔥油餅賣。那蔥油餅的香味飄落滿街,引誘我經常過街去買,加個蛋,頓時覺得人生很是幸福。我也看他做,現在我做蔥油餅就是跟他學的。有一天,幾條街外的一個百貨大樓起火,好不容易大火才被消防人員撲滅,可是聽說那個領頭進入大樓救火的義勇消防隊隊長因為氧氣筒壞了,困在火場,救出來時已犧牲了。那天之后就沒再看見那家爸爸在門口煎餅了。后來大家才知道,原來那個義消隊長就是這位爸爸,他除了照顧一家的生活,平常還在義消隊幫忙做救災救火救護的事。大家都非常難過。對面那一家此后依然每天工作討生活,雖然沒有爸爸了,他們仍然和善樂觀。臺灣的社會充滿著一群堅韌的平常百姓,他們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跡,永不向命運低頭。我從這里第一次了解到義務志工的意義與偉大,社會上充滿著默默奉獻的志工,他們無私的貢獻造福無數的人。多年之后我也選擇在IEEE(國際電氣電子工程師學會)的世界大家庭里當一輩子志工,我深信只有奉獻才會有收獲。我得感謝這位爸爸讓我明白一個志工在社會上肩負的神圣使命。
童年就這么恍恍惚惚地在成長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