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宏直是個刻板、無趣且神經(jīng)質的中年男人，在上班時間里，你絕不可能從他臉上找到任何表達“友好”的表情。作為荒坂公司派駐合作項目的全權代表，他同時承擔著多重職責：既是監(jiān)管賬目的會計師，又是催促進度的監(jiān)工，同時還肩負安全監(jiān)管職責，確保項目不會對荒坂公司有任何隱瞞和潛在威脅。

用塔勒的話來說，這個日本人就是一條永遠處在高度戒備狀態(tài)的看門狗，對每一個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人和物、每一點發(fā)生在項目上的微小變化都保持絕對警惕和懷疑。正如此刻他拿到記錄著《守則》的芯片時，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質疑：“你確定這就是最完善的版本了？”

“你為什么不先看一看，說不定可以幫我找出不完善的地方？”塔勒臉上的表情和上田宏直的一樣難看。

“當然，我會看的。”上田的語調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刻板得猶如一臺機器。

“你慢慢看，我不著急，重要的是絕不能放過任何一點瑕疵；”仿佛故意和對方別苗頭，塔勒說話的語調十分輕佻，甚至近乎挑釁，“有發(fā)現(xiàn)了就記得通知我，我一定給它改到盡善盡美。”

上田搖了搖頭，并沒有受塔勒輕佻態(tài)度的影響，語氣一如既往地生硬：“抱歉，我不是技術人員，審查的事情會有別人去做。”

陪著塔勒一起來的蕾娜打斷了他繼續(xù)挑釁的企圖，作為研發(fā)基地總監(jiān)，她不能眼看著項目組最重要的兩個人直接沖突起來。威瑟斯女士看著上田，鏡片掩蓋了真實情緒的外露，她問道：“《守則》只是軟件，硬件的準備怎么樣了？”

“你知道的。”上田回答道。

“是的，我看過每一份報告，但還是希望向上田先生你進行確認。”

總監(jiān)女士的語氣很平靜；她對實驗準備工作的了解比上田和塔勒都更多，現(xiàn)在問這些只是為了轉移話題而已。上田沒有拒絕這個問題，而是走到落地窗邊往下方看；那里是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實驗室，由上往下俯視，一切細節(jié)盡收眼底。

實驗室的中央是四個圓柱狀玻璃儲液罐一字排開，每個儲液罐都是一人多高、一米左右直徑，罐子里裝滿了琥珀色的液體，燈光照耀下泛著淡淡的金黃色光芒。在光芒的中央，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人體輪廓，各類管線從儲液罐頂部伸入，連接在人體頭部，覆蓋了眼耳鼻口等五官七竅。

儲液罐依次用從一到四的阿拉伯數(shù)字加以區(qū)分，液晶屏顯示的數(shù)字閃耀著血紅色光芒。

“克隆體的問題，你應該去問塔勒先生。”上田面無表情，聲音平直，就像一根鋼筋。

塔勒瞥了日本人一眼，走到玻璃窗前。

“一號實驗品，盎格魯裔白人，設定年齡二十五歲，身高六英尺兩英寸，體重一百六十四磅……”

“二號實驗品，班圖裔黑人，設定年齡二十二歲，身高六英尺一英寸，體重一百六十五磅……”

“三號實驗品，拉丁裔混血人種，設定年齡二十三歲，身高……”

“四號實驗品，華裔黃種人，設定年齡二十五歲，身高六英尺兩英寸，體重一百六十一磅……”

在這里，人只是實驗品；四個實驗品，正好涵蓋了現(xiàn)今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四個族群。

等塔勒一一說完，上田宏直的視線已經(jīng)從中央儲液罐上挪開，轉向實驗室一角；那里是一個獨立且被封鎖的空間，四面都是通體透明的落地玻璃，頂上同樣是透明的強化玻璃。玻璃房里有一臺“冷柜”，以及完全獨立的供電設備，別的什么都沒有。

“澤塔科技提供的新式生物芯片就在那里面，一共四塊，與四個實驗品一一對應。實驗品的人格數(shù)據(jù)已經(jīng)編輯完成，現(xiàn)在只差最后一步，就是錄入《守則》。”上田的目光原本一直盯著玻璃房里的冷柜，這時候突然轉回頭看向塔勒，“前提是《守則》的邏輯必須絕對完善。”

“錄入程序掌握在你手上，什么時候錄入《守則》當然是你說了算。”塔勒冷笑著回應；他既厭煩于荒坂公司所帶來的壓力，又不滿于自己在實驗項目中受到掣肘。

“這是理所當然的。”上田輕輕點著頭，他的臉就像僵硬的石頭，看不到表情變化，“弗朗西斯·楊培育了世界上第一個完美的克隆人，而他唯一不能解決的難題就是克隆人的人格塑造和自我認知；這方面，我們荒坂恰恰是最專業(yè)的。”

“再完美的人格，也需要人類的肉體為依托。”

“實際上并不需要。”上田語氣平靜，偏偏每個字都能叫人聽出嘲諷的味道，“不用多久，數(shù)字化人格就可以在電子設備和仿生人身上運行。恰恰相反，將人為編輯過的數(shù)字化人格運用在克隆人身上，反而有可能出現(xiàn)未知的風險。”

塔勒撇了撇嘴，轉過臉去不說話。他沒法否認對方的說辭，這是爭吵中最讓人難受的一點。

“所以我們才需要進行實驗。”總監(jiān)女士又一次適時地打起了圓場。

“確切地說，是很多次實驗。不過二位請放心，荒坂公司實力雄厚，而且很重視這個項目；我們儲備了足夠多的不同人格，確保充分供應實驗所需。”

“能再給我說說我們?yōu)檫@幾個克隆人準備的身份嗎？”蕾娜越過塔勒，讓自己離上田宏直更近一些；她的身體就像是在上田和塔勒之間豎起的一道隔離墻。

“當然可以。”上田并不關心對面一男一女的心理變化和行為舉止，轉過身再次看向四個儲液罐，“一號實驗品，名叫保羅·亨利，預定的身份是退役特警；二號實驗品名叫賽杜·貝阿，幫派槍手；三號實驗品胡安·桑切斯，雇傭兵；四號實驗品陸仁，新美國特種部隊下士。在他們的記憶里，他們的身體因為受傷或疾病等各種原因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所以主動申請加入我們的實驗項目，以未來為公司服務來換取公司幫助他們治療傷病。”

“我記得報告中說四號實驗品不太穩(wěn)定，出現(xiàn)過計劃外的自主蘇醒，而且不止一次？”蕾娜繼續(xù)問道，這個問題說明她并非沒話找話。

“之前我們曾短暫給實驗品插入芯片，以運行數(shù)據(jù)人格，那時就有可能在實驗品大腦中留下了人格印記；四號實驗品的人格數(shù)據(jù)是一名資深特種兵，擁有更強大的精神意志不是很正常嗎？”上田清楚地知道對方的疑問何在，“數(shù)據(jù)人格也是人格，不是程序指令，克隆人也不是機器人；不同的人格會賦予他們不同的行事風格，這恰恰是人格編輯實驗中最有趣的部分，同時也是我們需要《守則》來作為最后保險的原因。”

“等他們醒來的時候，難道不會懷疑為什么自己身上沒有任何義體？”塔勒微微蹙眉，雖然是挑刺，卻也不是無事生非，“畢竟你給他們設定的過往人生非常完整，以他們的‘身份’而言，是必須安裝部分戰(zhàn)斗義體才正常吧？可現(xiàn)在他們身上只有最基本的神經(jīng)接口。”

“治療需要，曾經(jīng)安裝的義體都被拆除了。”上田生硬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