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順著山徑下到山腳,來到一家酒館,要了幾樣菜肴和數壇酒。各自入座后,待店小二端上酒菜,朱圭搶先為眾人斟滿杯盞。眾人一飲而盡,連聲贊嘆,朱圭問道:“賢弟博學多才,不知對昔日懿文太子作何評價?”此言方落,在場諸人皆露驚色。
朱棣即位之后,為表明自己才是皇位正統,不僅廢除了建文的帝號,甚至將建文一脈從宗室中剔除,懿文太子的事跡自然也就成為忌諱,無人敢對其評議。此刻朱圭竟公然重提此事,眾人豈能不驚?好在此刻酒館內未有其他賓客,朱圭的嗓音亦不甚響亮,這才讓眾人稍感寬心。
見于謙不敢回應,朱圭含笑,道:“賢弟的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旁人斷然不會知曉。”他望向獨孤樓和徐輝祖,又道:“這兩位都是你我的至親至近之人,想來也不會將此事傳揚出去的。”
于謙心想:“這朱文圭乃是懿文太子后裔,對其先祖往事理應比我更為了解,為何反要我來評說?”反復思量,又見朱圭眼中透著殷切神情,長嘆一聲,道:“以我之見,懿文太子堪稱太祖之后最理想的繼位人選。雖其最終未能登臨大統,然以太儲君身份論之,縱觀青史,歷代東宮亦無有能與之比肩者。”他這番話說得極為直白,令眾人皆是一愣,只道于謙是因朱圭身份緣故方作此溢美之辭。
朱圭不解問道:“賢弟此言,可是肺腑之言?”于謙道:“自是肺腑之言。”朱圭道:“可我聽聞,世人皆稱頌懿文太子仁厚,他若繼承大統,恐怕多顯軟弱,比之如今陛下只怕天壤之別。”于謙搖手示意,道:“朱兄,話不是這般講的。”朱圭愈發好奇,追問道:“還請賢弟直言。”
于謙啜了一口酒,道:“世人稱頌懿文太子仁慈,可卻不知他不僅仁慈,也剛毅果決。論其殺伐果斷,絲毫不遜于太祖。”旁側徐輝祖聞得此言,面上神色變幻,恍若追憶前塵,胸中悲愴。獨孤樓問道:“太祖肅殺之威,至今仍教人膽戰心驚。洪武年間,太祖頒詔誅戮的官吏逾以萬計,古往今來哪位君王堪與太祖相較?懿文太子若果真同太祖般鐵血無情,百姓怎會毫無所知?”朱圭點點頭,對獨孤樓的疑問很是贊同。
于謙道:“自是由于太祖舐犢情深。世人皆知,懿文太子乃太祖最疼愛的兒子,其余皇子全然無法與之相提并論。太祖為懿文太子日后繼位博得明君美譽,定會將所有罵名獨自承擔。”朱圭道:“這般解釋雖有道理,可仍舊無法佐證懿文太子具備果決剛毅的魄力。”于謙道:“世人皆知,洪武九年空印案、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洪武十八年郭桓案。這三大要案綿延數載,遭誅官吏數以萬計。當年頒旨的雖是太祖,然諸位切莫忘卻,自太祖登基以來,懿文太子便協理朝政。這三次重案牽連廣泛,對社稷根基損傷尤甚,縱使太祖決意整肅,單憑太祖孤掌亦難周全,故而懿文太子定會輔佐太祖處置的。”
朱圭訝然道:“賢弟之意,當年三次大案,懿文太子介入處置,是以誅殺這般多官吏非但太祖一人之主張,而懿文太子亦是首肯的?”于謙頷首道:“正是。朱兄不妨細思,倘若懿文太子當真猶豫不決,三次要案頻頻替官吏說情,縱便太祖再疼惜他,以太祖英明神武,又豈會堅決地將一個優柔寡斷之人定為繼位之君的唯一選擇?”朱圭聞聽此言,驚愕地望向側旁的徐輝祖,但見他神情黯然,微微點頭,登時愣住。于謙道:“加上懿文太子當年在朝中制衡文武的手腕,不論文臣武將都對其由衷欽佩。若非英主,豈會有這樣的能耐?”
聞聽此處,朱圭放聲大笑,暗想:“不料于謙竟這般評說祖父,見地如此獨到,確是個奇才!”他向于謙斟了一杯酒,道:“賢弟見解,當真別具匠心,令人欽佩。”于謙道:“朱兄謬贊了。”朱圭飲罷杯中酒,又問道:“不知賢弟如何看待懿文太子薨世后太祖冊立儲君之事?”
于謙沉吟片刻,道:“太祖當年的抉擇,實為最妥帖的抉擇。”朱圭略感詫異,原以為于謙會在此事上回護當今皇帝,追問道:“何解?”于謙道:“因循祖制,太祖并無他選。”獨孤樓聽聞,面現惑色,問道:“據老叫花所知,懿文太子離世后,其余皇子猶存,怎不能另擇賢君?”于謙答道:“祖制昭然,嫡長為先。”朱圭辯道:“縱然祖制如此,然歷朝非嫡嗣承位者不勝枚舉,太祖何以不能另擇皇子?”
于謙道:“因冊立嫡長,此乃先祖宗法,亦是唯一可平息眾口紛紜的抉擇。自古以來,嫡長子名分既定,而賢明卻無絕對準繩。太祖當年擇定皇孫承繼大統,十之八九便是緣此考量。倘若另擇他位皇子,帝位傳承失卻約束,但凡宗室子弟皆可覬覦。這般情形,社稷怎能永固安寧?為護天下基業,太祖唯能決然擇定懿文太子嗣裔,以此斬絕其余皇子心底的妄念。”
朱圭聽罷沉吟片刻,頷首道:“正是,賢弟所言委實精辟。不料,太祖昔年定奪之際,賢弟尚在襁褓,竟能將圣意揣摩得這般入微,當真令人嘆服。”于謙拱手道:“豈敢。”朱圭追問:“據我所知,當年廣澤王亦具奪嫡之資,緣何太祖未能冊立廣澤王?”他所言的“廣澤王”即指朱允熥,太祖朱元璋的第三皇孫。建文帝即位后,冊封朱允熥為吳王。后朱棣繼位,將其更封為廣澤王。于謙輕嘆:“以我愚見,太祖昔年未嘗不曾考慮冊立廣澤王。”朱圭道:“然終歸屬意父皇。”于謙應道:“恐是時勢所迫的權宜之策。”
朱圭問道:“何意?”于謙答道:“建文皇帝母系出自呂家,那呂家系前元舊臣,于江浙之地經營數載,門生遍布。廣澤王之母族乃開平王,屬淮西軍勛一脈。以我度之,當年太祖未立儲時,朝堂必分陣營。不消說,文官勢必擁戴建文,而武臣定當力挺廣澤王。太祖終擇建文,許是為制衡文武兩班。”朱圭聞言仍惑,追問道:“此言聽來,似乎仍未解惑。”于謙道:“其理甚明,鞍馬武夫取天下,簪纓文士治江山。太祖既為立國之主,自冀繼統者乃守文之君。故而太祖終擇文官擁戴的建文帝。”
獨孤樓聽聞,問道:“可這般一來,豈不令武將一脈寒心?”朱圭道:“故而以涼國公為首的武將被太祖悉數剿滅。”于謙頷首,道:“正是。涼國公此人雖征戰驍勇,實屬罕有的悍將。然其驕橫恣肆、居功倨傲。此人本就是開平王妻弟,屬于淮西一脈,怎會誠心輔佐建文帝?”獨孤樓駭然:“不想藍玉之死竟有此等因由!”驚詫間望向徐輝祖,問道:“老小子,令尊身為中山王,論理亦屬淮西武將之列,怎的你卻安然無恙?”
徐輝祖瞥了他一眼,飲了幾杯,不作答復。于謙微笑著,解釋道:“因由中山王。中山王乃是忠義之士,徐前輩又是自幼跟隨中山王身側,深蒙其熏陶,自亦是忠貞之臣。太祖既已選定建文帝為繼任之君,徐前輩定然竭力輔佐建文帝。”獨孤樓道:“可他也是當今皇帝的妻弟。”聞得此言,徐輝祖驟然拍案喝道:“老家伙,再提此事,休怪我與你反目!”于謙見此,連忙起身致歉,道:“獨孤前輩,此系徐前輩心中隱痛,往后切莫再言。”獨孤樓嗤了一聲,不再言語。
朱圭暗想:“此人與我年歲相近,竟能對帝王心思洞悉得這般透徹。日后若謀大業,此人豈非極佳臂助?”他舉杯與眾人共飲,言道:“賢弟見地精辟,由衷欽佩。”復飲一盞,出言問道:“尚有一事不明,不知賢弟能否賜教?”于謙連飲數杯酒意浮浮,此刻興致盎然,不顧評議前朝之咎,惟愿暢抒胸臆,應道:“朱兄但問無妨。”朱圭探問道:“敢問賢弟怎樣看待父皇?”
此言一出,于謙和徐輝祖頓時愣住,完全沒料到朱圭竟會提出這個疑問。
朱圭見狀,微微一笑,言道:“父皇在位時的舉措,我自然知曉。如今父皇已駕崩,縱然評說前人似有不敬之嫌,然愚兄著實想知賢弟見解,還望賢弟不吝指教。”言畢拱手作揖,神色極為懇切。
于謙輕嘆一聲,說道:“既然朱兄想知曉,我便略述一二。以我觀之,建文帝在位四載,得失相兼,雖難譽為圣主明君,卻也稱不上昏聵之君。”朱圭道:“哦?賢弟此語,似有回護愚兄之意。賢弟但說無妨,若有保留,可就是輕慢愚兄了。”于謙聞言心中一松,說道:“朱兄多慮了,確無偏袒之意。”朱圭道:“可父皇在位期間多行弊政,又無益國益民之舉,何來得失相兼之說?”
于謙道:“先談建文時期的政令。世人皆言建文新政乃是誤國害民,實則大錯。建文政令確有過失,但也于民有益處。建文初年,建文帝撤銷了陜西興洲、遼東瀛洲等衛所,遣散其軍戶回原籍耕種。此事雖削弱北疆防務,卻充實了國庫收入與百姓收成。自前宋以來,我中原錢糧、作物皆仰賴南方,北疆在異族治下滿目瘡痍。縱使太祖收復北疆失地,終究未能重振北疆興盛。建文此策乃是傾力發展北疆經濟,強化對北疆田畝的管轄。較之武備損耗,各有利弊。”
“再論官員遴選。我朝自太祖立國以來,尤為注重人才拔擢,因而科舉取士較之前朝堪稱嚴苛之極。建文帝繼位后,非但未曾廢棄祖宗法度,甚而對科考嚴苛數倍,唯求精選良才。雖建文帝納方孝孺之諫,于科舉外設保舉制,然此策亦為速擇更多賢能而已。雖最終成效與初衷背離,只可謂天意使然。至于復興周禮,此亦不可盡咎建文帝。須知,建文帝自幼受儒學宗師教誨,那齊、方、黃三人皆為儒門泰斗,自當力主建文復周禮、振儒學。建文帝在此事上未能作出明斷,實為過錯。”
朱圭道:“聽說父皇登基之初,為推行仁政,免除江浙地區兩年賦稅。對于此事,賢弟有何見解?”于謙道:“此事亦是建文帝的失誤之一。我大明經濟、糧賦全賴江南之地,建文帝免除江南等地兩年賦稅,看似惠澤百姓,實則充盈了當地官紳,百姓未獲半分實惠。只能說建文帝自幼生于深宮,對民間實況知之甚少。”朱圭聞言不禁頷首,心想:“不錯。若父皇當年能巡幸民間,得見百姓實況,必不會行此國策。”
于謙道:“至于建文帝削藩一事,在我看來,此事并無不妥,錯的乃是削藩方略。”朱圭問道:“此話怎講?”于謙解釋道:“自古以來,削藩者不在少數。況且建文帝青年繼位,論輩分各地藩王皆為其皇叔,論勢力各地藩王執掌兵權,試問建文帝怎能不憂慮?從帝王之術看來,當時削藩實屬必然之舉。但建文帝之失,便是操之過急,且未施懷柔之策,這才致使藩王與建文帝眾叛親離,最終當今陛下起兵時,竟無藩王愿來馳援。建文帝削藩手段,看似收效,實則將宗室親王盡數開罪,豈有不亡之理?”
他話音才落,旁邊有人發出連連嗤笑,言道:“本以為建文已死,世間無人再敢對其置喙。不料今日竟有人妄議建文,甚而建文遺脈尚存于世,著實令人駭然。爾等今日妄語已犯大罪,更勾結前朝余孽罪加一等,老夫便將爾等就地正法!”語畢破風聲驟起,一人自酒館外疾掠而入,剛猛掌勁悍然襲向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