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帶獻帝去旅行:歷史書寫的中古風景
- 徐沖
- 14字
- 2025-05-27 16:45:38
“禪讓”與魏晉王權的歷史特質
石勒的非主流評價
十六國時代后趙(319—352年)的開國君主石勒(274—333年),曾經在功成酒酣之際,向大臣徐光詢問自己可方于往古何帝。對于這樣的終極之問,徐光及時給出了“軒轅之亞”的安全答案。史載石勒笑曰:
人豈不自知,卿言亦已太過。朕若逢高皇,當北面而事之,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光武,當并驅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當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朕在二劉之間耳,軒轅豈所擬乎!〔1〕
石勒的回答頗堪玩味。這段文字目前可以追溯到的最早史源是北魏崔鴻所著的《十六國春秋·后趙錄》〔2〕。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庶幾可以肯定是來自后趙自身的國史書寫。石勒的上述發言當然經過了后趙史臣的潤色,但對兩漢魏晉四位開國君主的不同評價——前褒后貶——或許確實出自他的本意。理由在于四人“取天下”的方式有別。劉邦、劉秀以逐鹿中原的直接暴力成就王朝霸業,曹操、司馬懿卻是“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遠不夠光明正大。
我們都知道魏晉王朝完成王權更替的方式是通過所謂的“禪讓”。石勒對于這一方式的負面評價,雖然與后世《三國演義》所代表的曹、馬之大眾形象有暗合之處,但恰恰暴露出他作為曾經魏晉帝國治下的邊緣人群一員,即使在翻身掌握大權之后,對于魏晉統治精英的理念還是相當隔膜的。在另外一個場合,面對前趙皇帝劉曜(?—329年)的“趙王”之封,石勒聲言:“帝王之起,復何常邪!趙王、趙帝,孤自取之,名號大小,豈其所節邪?”這都可以說明他對于魏晉“禪讓”的程序和原理缺乏基本了解,自然也談不上欣賞與認同。這大概也是整個十六國時期北方“五胡”人群的普遍態度。縱使華夏人士與制度文化在十六國政權內部多有吸納,“禪讓”并不在其列。這一時期異常頻繁的王權更替無一不是通過軍事暴力成就來直接達成的。
然而縱觀整個中古時代,肇始于漢魏交替的“禪讓”卻是王權更替的基本路徑,石勒們的評價反倒顯得有些“非主流”了。永嘉南渡,東晉自然延續司馬氏的法統,繼起的宋、齊、梁、陳南朝四代皆以禪讓立國。北方的情況略復雜一些。十六國政權已如前述。北魏起于塞外,在拓跋政權統一華北的漫長過程中,與其他十六國政權及南朝的關系也以武力征伐和臣服支配為主。但以太和十七年(493)至十九年(495)的孝文帝遷都洛陽為標志,如所周知,北魏的統治體制和意識形態在各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轉變,華夏傳統被更成規模地整合進入北朝國家。典型表現就是自北魏末年的大亂局中崛起的北齊、北周兩王朝,都選擇了通過禪讓來完成王權更替。東魏、西魏對立局面的出現,正是這一意識形態發揮作用的歷史性表現。其后的楊隋與李唐皆襲其舊。盡管唐太宗后來也曾經以“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來貶損隋文帝〔3〕,但當年其父李淵自太原起兵攻入長安后,即擁立隋宗室楊侑為帝,也是以未來的“禪讓”程序為默認前提而采取的策略行動。
史上所見最后一次禪讓,是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橋驛“黃袍加身”后的即位儀式。史載“翰林承旨陶谷出周恭帝禪位制書于袖中,宣徽使引太祖就庭,北面拜受已,乃掖太祖升崇元殿,服袞冕,即皇帝位”〔4〕,已經頗為敷衍。再往后,就是我們更加熟悉的徽欽二帝北狩、崖山之戰與崇禎帝的景山了。是否禪讓,與中國古代王權的歷史進程若合符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