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叫它“20世紀”

1899年的新年夜，普羅克特(1)的二十三街劇院后臺，一個四歲的小男孩還沉浸在上周收到的圣誕禮物帶給他的巨大欣喜之中：那是一只由皮革縫合而成的棕色圓球。以它為主角的賽事在美國開展了還不到十年，職業聯賽也才初具雛形。即便你不是那個男孩，這一晚也可謂意義重大。當然，巴斯特還過于年幼，不可能知道從一個世紀步入另一個世紀意味著什么，或者這一轉變對他的雙親意味著什么——那年冬天，他們曾在紐約艱難地尋找工作，一家人不時陷入饑寒交迫的境地——突然有了足夠的收入，可以給他買一份奢侈的禮物。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2月初，喬和邁拉的雙人雜技組合在托尼·奧斯托爾(2)的劇院遭遇了滑鐵盧——按照喬后來在他偶爾為之供稿的《紐約戲劇鏡報》（New York Dramatic Mirror）某一個專欄上的說法，“演出并不……不算成功吧”[1]，但他設法為自己和邁拉在著名的普羅克特連鎖劇院爭取到年末的一周演出，用掙來的錢給兒子買了這只籃球。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基頓家都把這只籃球當作演出道具。僅僅九個月后，基頓一家三口首次同臺亮相，在特拉華州的威明頓市進行了第一次付費演出。巴斯特把球砸到站在舞臺前部的父親頭上，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育兒經——“耐心、溫和地撫養孩子的重要性”——逗得觀眾哄堂大笑（“父親對做個嚴父深惡痛絕。”這是演出慣用的開場白）。基頓家的這種表演模式持續了好幾年：巴斯特不停地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干擾他的發言，偶爾他也會說上幾句，但通常都會使用一些道具從父親身后發起挑釁，或者做出讓觀眾分心的動作。意識到自己失去了觀眾的注意力，喬會轉過身去，發現自己的權威被兒子嘲弄了，便抓住邁拉縫在兒子演出服背上的行李箱把手，把他甩向舞臺背景、幕布或某樣布景，給觀眾和兒子上一堂更實用的育兒課。

這個小男孩被父親狀似粗暴的對待和他無論被丟到哪里都能木著臉爬起來的樣子，成了逗樂觀眾的關鍵沖突。調查歌舞雜耍觀眾構成的統計顯示，很多家庭都會帶上孩子來看演出。基頓家的鬧劇無疑會讓他們不安，但這并非偶然的設計，反而恰恰是演出想要達到的效果。基頓一家不只能逗人發笑，他們還讓人屏息，真實的風險是整個節目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早年的演出中，喬偶爾會把巴斯特干凈利落地丟向舞臺側翼，幾秒鐘的停頓后，緊張的氣氛達到高潮，這時一名工作人員會從側面走上舞臺，懷里是咧著嘴笑的男孩，朝老基頓發問：“這是您的嗎，基頓先生？”[2]

多年后，長大的巴斯特已經沒法再被喬隨意丟向舞臺某處，并且在觀眾一場又一場充滿父愛的噓聲中學到了一點：只要他板著臉，臺下的笑聲就更大——面無表情的少年基頓就這樣站到了舞臺中央的桌子上（這張結實的木頭桌子是基頓秀必不可少的道具，在巴斯特尚未加入父母的演出前，喬有時給自己的演出名號就是“帶著桌子的人”）。巴斯特會在頭上繞一根橡皮繩，末端綁著一個籃球，他不停地晃動腦袋，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慢慢地走近父親，首先打落他的帽子，再用下一個動作打到他本人，于是喬就有理由對兒子施加一些令人汗毛倒豎的懲罰行為。在另一個更驚悚的“弒父”表演中，喬站在臺前，舉著一把剃須刀刮胡子，嘴里還哼著小調，完全無視用腦袋轉著籃球從后方慢慢接近他的巴斯特，觀眾隨之緊張得大聲抽氣。有些演出中還加入小個子邁拉的身影。她站在舞臺前部，一身無可挑剔的吉布森女郎(3)式打扮，陶醉地演奏著薩克斯風，無視身后正與死神共舞的兒子與丈夫，為整個演出增添了幾分荒誕的氛圍。

有一點也許是四歲的巴斯特無法想象的：某種程度上，他給這個即將到來的新世紀留下的印記，會比籃球這項運動更為深遠。盡管他提前到來了五年，但巴斯特·基頓與20世紀的牽絆是無可取代的。20世紀塑造了巴斯特，而他也塑造了20世紀；很難想象沒有基頓的20世紀或者生活在另一個時代的基頓會是什么樣子。

在新世紀的前三十年里，巴斯特作為表演者和創作者的人生堪稱一帆風順。他只用了很短一段時間，就讓基頓一家從娛樂業邊緣人物搖身一變成了最炙手可熱的巨星。1900年10月底，剛滿五歲不久的巴斯特首度與父母同臺，自那以后，基頓家每周可以通過威明頓的演出多掙十美元。巴斯特的肢體和戲劇天分成了基頓一家演出必不可少的金鑰匙，為此，喬·基頓在那年年底寫給防止虐待兒童協會(4)的一封信中，把兒子的年齡虛報了兩歲。喬向協會申請，讓巴斯特到紐約著名的普羅克特連鎖劇院登臺獻藝，當地法律禁止七歲以下兒童在沒有協會允許的情況下參與任何形式的劇場表演。[3]

協會的創始人埃爾布里奇·T.格里（Elbridge T. Gerry），也是協會的長期會長，曾是一名影響卓著卻頗受爭議的律師，后來專注于兒童福利保障領域的工作，也是一名杰出的慈善家和社會改革者，因此當時人們更習慣于“格里協會”這個稱呼。格里與祖父同名，后者是美國開國元勛之一，參與簽署了《獨立宣言》，曾在詹姆斯·麥迪遜手下任副總統。在他擔任馬薩諸塞州州長期間，曾隨意劃分本州選區以幫助自己的黨派贏得選票，所以美國英語里多了“格里蠑螈”(5)這個詞。言及于此，讓我們稍作停頓，把視線轉向小格里先生和由他主導并推行的兒童保護運動，在以后的章節里，我們還會跟他和“格里人”(6)打更多交道。基頓家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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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弗雷德里克·弗里曼·普羅克特（Frederick Freeman Proctor，1851—1929），美國歌舞雜耍演出經理、劇院老板。鼎盛時期的他在東海岸擁有25間歌舞雜耍劇院。

(2)　托尼·帕斯托爾（Tony Pastor，1837—1908），美國劇院經理人、喜劇歌手，被視為美國雜耍歌舞表演的創始人。

(3)　美國漫畫家查爾斯·達納·吉布森（Charlie Dana Gibson，1867—1944）在19世紀90年代以妻子艾琳及其姐妹為原型創作的女性形象，多為身材豐滿、腰肢纖細的摩登女郎，個性獨立，充滿活力，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美國和加拿大廣為流行。

(4)　防止虐待兒童保護協會（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Children，簡稱SPCC）成立于1875年4月27日，是世界上首個兒童保護機構。

(5)　1812年參議院選舉前，馬薩諸塞州的民主黨派為確保本黨候選人贏下兩個席位，重新劃分了本州選區。新選區的形狀酷似蠑螈，因此人們將當時的州長格里（Gerry）的名字和蠑螈（salamander）合成了一個新詞“格里蠑螈”（gerrymandering），后成為騙票的代名詞。

(6)　19世紀70年代，格里說服警察部門，允許社會調查員（俗稱“格里人”）保護兒童遠離“不道德的”活動場所，例如劇院、廉價游樂場、貧民窟和移民社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