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婭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了看緊閉的儲物間門,車間機器的轟鳴聲仿佛被隔絕在外,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張麗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最初那一瞬間,一股強烈的抗拒幾乎要沖口而出。
然而,小朋順利進廠時張麗那爽快的身影、王組長那句“保證活兒輕松”的承諾、還有眼前這唾手可得的、能極大改善她和弟弟生活的“利潤”……這些念頭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吸力,將她那點微弱的道德感迅速拖向深淵。她想起小朋拿到工牌時眼中閃爍的光芒,想起自己銀行卡上那點可憐的余額。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幾滾,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她抬起眼,看著張麗殷切的臉,聲音有些發干:“……行吧。圖紙和工藝要求,我晚上拿回去研究一下?!?
從那個悶熱狹小的儲物間開始,小婭便踏入了一條無法回頭的河流。最初只是技術指導,幫助張麗表弟那個藏在離小婭出租屋不遠的一排平房的“小廠”解決工藝難題。當那批“棘手”的非標準件順利出貨,一筆遠超小婭想象的豐厚“分紅”悄無聲息地轉入她的賬戶時,她指尖劃過手機屏幕上那串驟然增多的數字,一種眩暈般的快感瞬間淹沒了心底最后那點不安。
欲望的閘門一旦打開,便再難合攏。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和甜頭,合作迅速升溫,變得肆無忌憚。張麗、陳課長、王組長和小婭,形成了一個緊密的“核心圈”。他們利用陳課長在排產上的權力和王組長在車間現場的控制力,一次次將那些利潤高、工藝相對簡單但廠內產能飽和的“好單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工廠龐大的生產計劃表上“抹掉”,再通過張麗這個中間人,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外面的小廠。
小婭的角色變得愈發關鍵。她不僅負責技術指導和“質量把控”,更利用自己對設備、生產流程和物料管理的精通,開始“優化”操作——一批本該報廢但有輕微瑕疵的原料,經她“鑒定”,神奇地變成了可降級使用的“合格品”,被悄悄轉移出廠;廠里昂貴的專用進口薄鋼材,在車間的物料領取單上被多報損耗,而實際則被整卷整卷地挪用到外廠的機器上。
更大的貪婪很快滋生。某個加班到深夜的晚上,王組長看著空蕩蕩的車間,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皺C器空著也是空著,”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閃爍著攫取的光芒,“晚上讓信得過的人進來,用廠里的機器設備、用廠里的電,干我們自己的活!神不知鬼不覺!”
這提議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炸彈,讓張麗和小婭都震了一下。但巨大的利益誘惑像濃稠的蜜糖,粘住了所有可能的猶豫。于是,在午夜時分,當廠區陷入沉寂,只有保安室亮著昏黃的燈光時,幾道黑影熟稔地避開監控探頭,用王組長配的鑰匙打開車間的側門。幾臺性能最好的設備被悄悄啟動,在廠房的掩護下,貪婪地吞噬著免費的電能,為他們的私利而轟鳴。那些印著外面小廠標簽的成品、半成品,如同暗夜的果實,在黎明前被迅速裝箱運走。
賬單的造假也水到渠成。小廠所需的辦公耗材——打印紙、墨盒、文件夾……甚至幾筆數額不小的“水電費”,都被張麗巧妙地拆解、分攤,化整為零地混入車間日常的報銷單據里。王組長簽批得異常爽快,陳課長則負責在更高層面讓這些單據“合理”地流轉過去。小婭看著那些偽造得越來越天衣無縫的票據,最初的驚悸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種參與“精密運作”的奇異快感和對財富不斷累積的迷醉。蜜月期?不,這更像一場聯手挖掘工廠根基的狂歡。
他們并不知道,在這片被貪婪攪動的渾濁水域上空,一直懸浮著一雙冰冷而洞悉一切的眼睛。那是一個被他們徹底遺忘的名字——小軍。他的靈魂,如同工廠穹頂上一片無法驅散的陰翳,無聲地漂浮、游蕩。他目睹了每一次隱秘的交接:張麗在廠區僻靜的自行車棚后,將一疊用橡皮筋捆好的訂單圖紙塞給一個戴鴨舌帽的矮胖男人;他“聽”到了每一次深夜車間里不合時宜的機器低鳴,那聲音在寂靜的午夜顯得格外刺耳;他“看”清了那些被貼上虛假標簽的原料箱是如何在值班保安故意轉開視線時被運出大門;他甚至能清晰地“讀”出那些混雜在正規報銷單里、墨跡未干的假發票上的每一個數字——A4打印紙三十箱?車間一個月也用不完十箱!那筆高達五千元的水電分攤費更是荒謬絕倫。
憤怒,一種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憤怒,在他無形的意識深處翻騰、凝結。他曾是這龐大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最終卻被這機器冷漠地拋棄、碾碎。如今,他看著這些蛀蟲正用更卑劣的方式啃噬著機器的筋骨,一種遲來的、近乎悲壯的守護欲油然而生。這工廠或許冰冷,但里面還有無數像曾經的他一樣,靠著微薄薪水養家糊口的工人!張麗他們的饕餮盛宴,最終買單的,是所有人。
他無法觸碰實體,卻將意識凝聚成無形的刻刀。他以一種超自然的專注,將每一次罪惡交易的時間、地點、參與人員、轉移的物料編號、造假的單據細節……都如同烙印般刻入自己虛無的記憶深處。他追蹤著那些被轉移的訂單最終流向的加工點地址,記住了那些深夜進出車間偷用設備的面孔。他“翻閱”著王組長抽屜里那些簽批過的、帶著明顯疑點的報銷憑證。一份無形的、卻詳盡到令人發指的檔案,在靈魂的維度里逐漸成形,條理清晰,證據鏈完整。這檔案無聲地積累著,沉甸甸的,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和審判的重量。
他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在時間的暗影中潛伏。他在等待。等待一個能將所有骯臟徹底暴露在陽光下的契機,等待一個足以讓所有參與者無可辯駁、無處遁形的“合適時機”。這份等待并非靜止,而是不斷積蓄著能量,如同暴風雨來臨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氣壓,沉重地籠罩著這片被蛀蝕的廠房,只待一道撕裂烏云的閃電。
小軍最牽掛的還是小婭和小朋,這兩個最親近的人絕不允許受到傷害。
小婭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她正沉浸在一種虛假的繁榮里。新換的智能手機屏幕光亮如鏡,映著她略顯疲憊卻帶著滿足的臉。銀行APP里那個不斷增長的數字,讓她在給小朋挑選一款更好的血糖儀時,第一次感到了無需猶豫的“底氣”。她甚至開始盤算,是不是該貸款買個小點的房子,讓弟弟有個更安穩的家。車間里,小朋正專注地完成著組長分配的、確實相對輕松的組裝工作,動作越來越熟練。他偶爾抬頭,目光穿過轟鳴的流水線,看到嫂子在辦公室隔間里忙碌的身影,臉上便不自覺地露出安心和依賴的笑容。他只知道嫂子很厲害,幫他爭取到了這份工作,也變得越來越忙。他單純地感激著張麗姐、陳課長、王組長這些“貴人”。他看不見嫂子眼中偶爾閃過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復雜陰影,更感知不到這看似平靜的車間底下,那洶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和他頭頂上方那無聲匯聚的、名為真相與審判的沉重鉛云。
小軍冰冷的意識俯瞰著這一切。小婭指尖劃過手機屏幕時的滿足,小朋那毫無保留的信任笑容,還有張麗在電話里壓低聲音談著下一筆“大生意”時抑制不住的亢奮……都清晰地映照在他無形的“視野”里。那份沉甸甸的靈魂檔案,記錄著每一次越界的貪婪,每一筆侵吞的財富,此刻已臻于完備。它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蠶食工廠的陰謀牢牢罩住,只待收網的繩索驟然勒緊。
他仍在等待。等待那個必將到來的、足以讓所有骯臟無所遁形的瞬間。工廠巨大的鋼梁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巨大的排氣扇在屋頂緩慢轉動,攪動著沉悶的空氣。一切似乎如常運轉,機器的轟鳴依舊震耳欲聾。然而,在這看似穩固的工業軀殼之下,脆弱的平衡已被推至懸崖邊緣。那由貪欲構筑的浮華沙堡,地基早已被無聲的暗流掏空,只待命運那看似隨意卻精準的一指輕輕觸碰,便會在頃刻間轟然崩塌,將所有的僥幸、所有的偽裝、連同那點可憐的溫情,一同埋葬在冰冷的廢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