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的進廠期望，小婭有些犯難。工廠招人都嚴格的程序，報名、考試、面試、體檢，小朋的身體狀況按法定條件沒有問題，但企業往往會擴大體檢項目，制訂不合理、不合法的入職條件，杜絕一些風險，不愿承擔社會責任，保證效率和降低成本。這是與最初工廠開設的理念是相背，工廠是社會的一部分，與社會、社會人是命運共同體。

但她不能冷了小朋的想工作的熱情，從長遠計議，參加工作是必須跨出的一步。她通過行政王超給小朋報名應聘產線工人。

小軍的靈魂知道入廠條件，但嘗試總歸是好的。

小朋攥著那張薄薄的體檢報告單，指節發白，紙張邊緣微微顫抖。他站在工廠高聳的鐵門外，嶄新的工裝穿在身上卻顯得格外不合時宜。報告單上幾個刺眼的數值——空腹血糖6.8 mmol/L，糖化血紅蛋白6.0%——雖然仍在醫學標準的綠燈區內，他早聽人說過，廠里招工體檢，明面上按的是國家規定那張紙，暗地里卻自有一套更為嚴苛的“篩子”，專篩掉那些可能帶來一絲“麻煩”的人。糖尿病？即便現在控制得穩穩當當，在那些精于算計的人眼中，也早已被打上了未來隱患的標簽。

那扇巨大的、緩緩吞吐著人流車流的工廠鐵門，此刻在他眼中，冷硬得如同無法逾越的銅墻鐵壁。

小婭隔著窗玻璃，將小朋在廠門口徘徊的身影和那份幾乎被捏出水的焦慮盡收眼底。一股酸澀涌上喉頭。她深知這龐大工廠機器的嚴苛邏輯：效率至上，成本精算，一絲多余的風險都避之不及。然而，她無法澆滅小朋眼中那簇渴望融入社會、自食其力的火焰。這第一步，他必須邁出去。小婭深吸一口氣，指節輕輕叩響了行政科那扇磨砂玻璃門。

“王科長，”小婭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恭謹，“小朋那孩子，體檢指標都在國家規定的合格線里，就是……您也知道，廠里對這塊兒向來比較謹慎。您看，有沒有通融的辦法？”

王超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紅木桌面，發出單調的聲響。他眼皮微抬，目光掃過小婭緊繃的臉，嘴角牽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仿佛看著一條咬鉤的魚。“小婭啊，”他拖長了調子，語氣輕飄得像一陣煙，“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只要車間那邊肯點頭，愿意接收他，我們行政這邊錄入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是不行。”他頓了頓，目光意味深長，“關鍵，得看車間。你懂我的意思？”

這輕飄飄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一根無形的線，瞬間繃緊了小婭的心弦。她默默咀嚼著王超話語里那點模糊的余地，像在黑暗中摸索著一絲微光。離開行政科，她徑直走向車間。找到張麗時，對方正對著流水線旁幾個工人指指點點，神情嚴厲。小婭定了定神，迎上去：“張姐，有個事兒想麻煩您……”

張麗起初還帶著工作被打斷的不耐煩，可當小婭低聲提到小朋的糖尿病病史，又小心翼翼地拋出“體檢可能卡住，想找個能接收他的地方”這個試探時，張麗那張涂著鮮亮口紅的臉上，不耐煩瞬間冰消雪融，換上一種近乎夸張的熱情，笑容燦爛得幾乎晃眼。

“哎喲！我當什么事兒呢！小婭妹妹，你跟我還客氣什么？”張麗一把親熱地挽住小婭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小婭微微踉蹌，“小朋這孩子多踏實啊！不就是血糖有點小問題嘛？現在不都控制得挺好？包在姐身上！”她拍著胸脯保證，聲音洪亮，引得附近幾個工人側目，“我這就去找陳課長、王組長！都是自家姐妹的事兒，必須辦得漂漂亮亮，讓你和小朋都滿意！”

張麗轉身快步離去，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節奏。小婭望著她利落的背影，心頭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托起了一角，一種近乎虛幻的輕松感彌漫開來，暫時壓過了行政科里留下的那份若有若無的寒意。

車間深處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陳課長靠在舊皮椅上，兩指夾著煙，瞇著眼聽張麗眉飛色舞地匯報。聽到小朋的糖尿病，他嘴角撇了撇，鼻孔里哼出一聲：“就這？還以為多大麻煩。那點指標算個屁！王超那老狐貍，不就是想拿捏一下，等著人求他么？行，這小忙我們‘幫’了。”他彈了彈煙灰，目光轉向一直沒吭聲的王組長，“老王，你看呢？人家小婭可是技術骨干，難得開次口。”

王組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神精光一閃：“當然要幫。不僅要幫，還要幫得徹底，讓小婭無后顧之憂。小朋進哪個組，我安排一下，活兒輕點兒的崗位。”他頓了頓，看向張麗，聲音壓得更低，“張麗，這是個機會。小婭那邊，你抓緊點，那事兒……該提上日程了。”

張麗心領神會，臉上堆滿笑：“放心，組長！保證讓她感受到咱們的誠意和‘實力’！”

幾天后，小朋順利地穿上了那身藏藍色工裝，被分配到一個負責簡單組裝的工位。小婭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對小朋的反復叮囑里也帶上了對張麗等人由衷的感激。這份感激，成了張麗撬動小婭心防最有力的杠桿，并在張麗嘴里，小婭副組長也順理成章變成“小婭妹妹”。

“小婭妹妹，快來看看這個！”一次午休，張麗神秘兮兮地把小婭拉到車間角落的儲物間，關上門，從包里掏出一份圖紙和幾個零伴樣品，“這批非標準件，廠里接了單，可你看看這要求，”她指著圖紙上幾個復雜的彎曲位置，“費工費時不說，報廢率還奇高！車間根本沒人愿意接這燙手山芋。”

小婭拿起樣品仔細看了看，眉頭微蹙：“確實……工藝要求太細了，稍有不慎就成次品。廠里按計件算，工人做這個肯定虧。”

“就是啊！”張麗一拍大腿，湊近小婭耳邊，熱烘烘的氣息噴在小婭臉上，“我跟陳課長、王組長合計了，這種單子，硬塞給車間，吃力不討好，完不成還影響整個車間績效。不如……”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蠱惑，“我們把它‘處理’掉，轉到我表弟在外面開的小廠去做。他們人工便宜，設備也還行，能做下來。到時候，利潤……”張麗伸出兩根手指，在小婭眼前捻了捻，做了個點錢的動作，“我們幾個，按出力多少分！你技術好，幫忙把關鍵工藝難點拆解一下，指導指導他們，這份絕對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