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軍的母親要回轉(zhuǎn)龍虎山,臨行前他交待小婭:“農(nóng)村受各種非傳統(tǒng)觀念的沖擊,變得不是我們原來熟悉的模樣。小婭,你要堅持走出去,去過更好的生活。一些村民行為的癲狂,我用赤玉盤讓他們恢復(fù)感念純真的美好,但也暫時走出誤區(qū)。長遠還要靠自己,靠社會的努力。”
留下一段小婭似懂未懂的話,小軍的母親飄然而去。小軍的靈魂還想問:為什么變成男兒身?小婭好像聽到了,“小軍,你媽得道成仙了,以男兒身造化社會,懲惡揚善。我也要走了,帶上小朋去城里治病。這也是你媽安排的。”
小軍想起前幾天收到廠里寄來的一封信,王超寫寄給小婭。主要是向小婭表示感謝小軍。原來,王超私下聯(lián)系記者當?shù)谌絽f(xié)調(diào)廠子和小軍姑父雙方達成協(xié)議的事,被人舉報了。廠子開始調(diào)查王超處理小軍事件的整個過程,想找到王超從中撈取好處的證據(jù)。
王超見事情應(yīng)對完成,避免了對廠子造成的不良影響和內(nèi)部生產(chǎn)的波動。廠子卸磨殺驢,事后就調(diào)查他,但有些事確實無法擺上桌面。但廠里管理層不理會王超的解釋,拿不出書面證明就說他有問題,須處分,要開除。
正在王超每天被要求寫過程、出證據(jù)的苦惱氣憤中,廠里接到著名音樂人小刀的一封信,小刀在信中開門見山,
“尊敬的廠領(lǐng)導(dǎo)某某經(jīng)理:
我受朋友小軍(工號:身份證號)委托,向貴廠證明,你公司行政部門王超先生在處理小軍一事的過程,始終堅持人道主義,在維護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充分考量小軍家屬的情緒,盡量滿足家屬的合理要求。最后,在王超的努力下,事情圓滿解決。
以上證明!
另,小軍特別交待,若貴廠不相信,小軍將親自來廠說明。
小刀/小軍
廠長接到這封信后,嚇得差點尿了。他趕緊親自找來王超,當面賠禮道歉,并說明他也很無奈,都是上邊的老板在斗法,我們遭殃。王超和廠長自此成了好哥們,王超屢獲晉升和漲薪。
王超非常感謝小軍,寫信給小軍家里,問有什么他可以提供幫助。小軍靈魂認為小婭自己在農(nóng)村生活不易,地里的農(nóng)活干不了,不如去城里找機會。小婭與小軍心有靈犀,決定請王超幫忙介紹進廠工作,她帶上小朋一起進城。
住進廠子北邊的農(nóng)村,獨門獨院,讓小婭有了家的感覺。她安頓了小朋,小朋睡了一段時間的赤玉盤,血糖指標竟恢復(fù)了正常。只是長時間的臥床,身體虛弱,但已經(jīng)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小軍看到弟弟一天天好起來。他也高興,對母親把他和弟弟丟在家里的怨恨消失了。小婭按照小軍母親的吩咐,將赤玉盤又埋回了原地。
進了小軍工作過的工廠生產(chǎn)線,三個月轉(zhuǎn)正,小婭漸漸適應(yīng)了流水線的工作節(jié)奏。一天,小婭站在轟鳴的流水線旁,把冰冷的零件卡進塑膠槽位,動作快得像機器,也沉默得像機器。組長老王踱過來,瞇眼看了看小婭手下不斷流走的成品,說:“小婭,手腳麻利,是這個!”
這贊許成了無形的引信。中間工休,小婭端著杯子去接水,女工們扎堆的角落頓時鴉雀無聲。張麗,那個燙著焦黃卷發(fā)、總愛把工服袖子挽到胳膊肘的女人,聲音不高不低,剛好鉆進小婭耳朵:“嘖,再快有什么用?命硬克夫,晦氣都沾流水線上了,老王也不怕帶衰整個組?”她斜眼瞥著我,嘴角撇得像一把生銹的彎鉤。水龍頭流出的熱水突然變得滾燙,灼痛了小婭的指尖。她低頭,死死盯住缸子里晃動的渾濁水面,仿佛能穿透它,看見小軍最后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慢慢合起的雙眼。
夜里回到那間出租屋,小朋已經(jīng)準備了簡單的晚飯,但小婭沒有味口,讓小朋自己吃,就進東屋。租金低廉的單間,墻壁薄得像紙。隔壁夫妻的爭吵、遠處機器的低吼,和夢里小軍墜落時那沉悶的撞擊聲混在一起,夜夜將小婭驚醒。她蜷在冰冷的鐵架床上,窗外沒有星光,只有廠區(qū)高墻上那排刺眼的白熾燈,像幾只永不闔上的、冰冷的眼睛。
流言像霉菌一樣在潮濕悶熱的車間里瘋狂滋長。她們說小軍是被小婭逼死的,說小婭八字兇煞,靠近了都要倒霉。起初是無聲的排擠——工具“恰巧”被拿光,凳子“不知被誰”踢倒。接著,張麗帶著幾個女工,把聯(lián)名簽字的紙拍在車間課長老陳的辦公桌上,紙頁嘩啦作響,像一片聲討的刀片。“陳課長,跟這種克死男人的掃把星一個組,我們怕!晦氣沾上了,手抖干壞產(chǎn)品算誰的?命沒了又算誰的?”張麗的聲音又尖又利,穿透機器的噪音,直直扎過來。小婭僵在工位上,手里捏著的零件棱角深深硌進掌心,那點微弱的痛楚卻奇異地壓下了喉嚨口的腥甜。老陳課長皺著眉,掃了一眼那份簽滿歪扭名字的“訴狀”,又看看小婭,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小婭,”他把小婭叫進辦公室,門一關(guān),隔絕了外面嘈雜的窺探,“你看這事兒鬧的……她們反應(yīng)很大啊。”他搓著手指,桌上那杯濃茶早已沒了熱氣。窗外,巨大的冷卻塔噴吐著白色的廢氣,無聲無息地融入鉛灰色的天空。“廠里照顧你,是念著小軍,背后有王超在使勁……可這生產(chǎn)任務(wù)重,人心不穩(wěn),影響效率啊。”他頓了頓,像在權(quán)衡措辭的分量,“要不……你先去清潔組那邊幫幫忙?過渡一下?”
清潔組。那意味著離開熟悉的工位,離開可以計件算薪的生產(chǎn)線,去打掃廁所、清理油污的地溝,拿著最低的工資。小婭低著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脆弱的皮膚里,
“課長,”小婭抬起頭,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哪兒也不去。我男人……是在廠里沒的,可我的活兒,沒給廠里丟過人。”老陳看著我眼里那點不肯熄滅的微弱火星,最終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回到產(chǎn)線,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油脂。張麗她們的目光像帶著倒鉤的刺,刮過小婭的皮膚。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流水線的節(jié)奏里,零件、卡槽、咔嗒、咔嗒……手臂機械地揮動,汗水沿著鬢角流下,滴落在飛速移動的傳送帶上,瞬間被吞噬。沉默,是小婭僅存的盔甲。
轉(zhuǎn)機來得猝不及防,帶著刺鼻的焦糊味。車間深處那臺負責(zé)關(guān)鍵部件沖壓的老舊液壓機突然發(fā)出一聲怪異的、仿佛垂死野獸般的嗚咽,隨即徹底沉寂。整條產(chǎn)線像被抽掉了脊骨,瞬間癱瘓。刺耳的警報聲劃破空氣,所有人驚慌失措。老王組長急得滿頭大汗,圍著那臺沉默的鋼鐵巨獸打轉(zhuǎn),徒勞地拍打著控制面板。“老李!老李呢?這玩意兒就他摸得透!”有人喊著。老李是廠里少數(shù)懂這古董機器脾氣的老師傅,偏偏今天請了病假。
時間一分一秒在死寂和機器的余溫中煎熬。老陳的臉黑得像鍋底,對著電話咆哮。張麗她們聚在一起,焦急地竊竊私語,不時投來煩躁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慣常的排斥,第一次摻雜了更現(xiàn)實的恐慌——完不成任務(wù),大家的獎金都得泡湯。小婭遠遠站著,目光卻緊緊鎖在那臺癱瘓的機器上。小軍還在時,給她寫的信中,總是吹噓他常被叫去臨時頂崗維護這臺機器的事跡。總是驕傲的寫道“今天又讓那老家伙多喘了幾口氣”。他那些零碎的、自言自語的維修絮叨,那些關(guān)于“壓力閥容易堵”、“某個感應(yīng)器位置刁鉆”的抱怨,此刻竟異常清晰地在小婭死寂的腦海里回響起來,帶著小軍特有的、無奈又寵溺的語氣。
一個念頭如同微弱但執(zhí)拗的火苗,在絕望的凍土上猛地躥起。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小婭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機油和焦糊味的空氣灼燒著肺葉,猛地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墻。無視了張麗那驚愕又嫌惡的眼神,她徑直走到老王組長和老陳課長面前。
“王組長,陳課長,”小婭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警報的余音,“讓我……試試看。”
“你?!”張麗尖利的聲音立刻刺了出來,“搞壞了你賠得起嗎?晦氣東西還想碰機器?滾開!”
老王和老陳也滿臉難以置信的懷疑。汗水浸透了小婭的后背,黏膩冰冷。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盡力氣穩(wěn)住聲音:“小軍……以前常弄這臺機器。我看過……很多次。壓力閥……可能堵了,還有……最里面那個感應(yīng)器,位置很偏……”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復(fù)述著那些深埋的記憶碎片,每一個詞都像在刀尖上行走。老陳盯著小婭,眼神銳利得像要把她看穿。老王則皺著眉,看看癱瘓的機器,又看看小婭,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終于,老王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像是孤注一擲地吼了一句:“死馬當活馬醫(yī)!小婭,上!小心點!”
小婭強迫自己冷靜,憑著小軍信申那些絮叨的記憶坐標,在冰冷的鋼鐵內(nèi)臟中摸索。手指小心地探向深處那個刁鉆的位置——小軍總抱怨它被一根橫梁擋著,要側(cè)身反手才能摸到。指尖觸到一個微小的凸起,沾滿了厚厚的油泥。就是它!小婭屏住呼吸,用工具小心地清理、撥動……時間仿佛凝固,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狂亂的心跳在耳邊轟鳴。
突然,身下的鋼鐵巨獸內(nèi)部傳來一聲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咔噠”輕響。緊接著,低沉的液壓泵啟動聲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緩緩響起,由弱漸強,最終穩(wěn)定下來!控制面板上,幾個頑固熄滅的指示燈,如同被喚醒的眼睛,一個接一個,重新閃爍起綠色的光芒!
小婭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機器底下爬出來,臉上蹭滿了黑乎乎的油污,手套也磨破了口子。老王第一個沖過來,大聲夸獎:“好家伙!真成了!小婭,真有你的!”他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那是看到救星的表情。老陳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明顯垮了下來,看向我的眼神里,第一次沒有了那種沉甸甸的審視和無奈,只剩下一種如釋重負的驚奇。
整個車間爆發(fā)出劫后余生般的喧嘩和歡呼。機器重新運轉(zhuǎn)的轟鳴聲成了最動聽的樂章。張麗她們站在人群邊緣,臉上的表情復(fù)雜得難以形容,驚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現(xiàn)實擊中的尷尬,像調(diào)色盤被打翻,混雜在一起。她們避開小婭的目光,相互拉扯著,悄無聲息地退回了各自的工位。
小婭站在原地,心中有喜有悲,喃喃自語,“小軍,你看到了嗎?是你在天上幫我渡過難關(guān)!”
張麗她們躲閃的目光,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宣告著改變。那目光里的冰層裂開了縫隙,透出底下復(fù)雜難言的驚愕與一絲被現(xiàn)實擊中的狼狽。“晦氣”?或許吧。這地方本就不祥。但此刻,小婭的手指上沾著救活這條生產(chǎn)線的油污,第一次,她在生產(chǎn)線站穩(wěn)了腳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螺絲孔位,擰緊。然后,繼續(xù)運轉(zhuǎn)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