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軍聽了,記起那晚父親和舅舅出去后,不見了父親。母親和姥爺家斷絕來往,獨自帶著他和肚子里的弟弟艱難度日。因不會種地,地里種下的麥子、玉米每年都收不回種子肥料錢。第二年,弟弟降生,生活更加捉襟見肘。一天三頓粗糧都保證不了,有時挖野菜、刨紅薯勉強混飽肚子。
母親實在沒有辦法,小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小小年紀就開始想辦法減輕母親的負擔。村里有誰家蓋新房、辦白喜事,小軍就跑在幫忙搬磚、跑腿,以在中午、晚上混口飯吃。一次,東鄰五叔家蓋新房子,小軍去搬了一上午的磚。跑回家喝水,回到工地,人影皆空,都去五叔家吃中午飯了。小軍也跑向五叔家的老院。五嬸站在大門中央攔住小軍,“小軍,中午飯點了,回家吃飯了。”
小軍拍拍身上的磚灰和土,五嬸視而不見,一直堵著大門,五叔家的二女兒小云看不下去了。拿了兩個白面饃走出來,遞給小軍。小軍接過白面饃跑回了家,告訴了母親。母親聽了,抓起兩個饅頭,走進五叔家,專門找到五嬸,“他五嬸,孩子小,不懂事,不干活想吃白食,那可不行。兩個饅頭還給你,別耽誤你們家蓋房子!”母親丟下兩個饅頭在一幫干活的人注視下走出了五叔家的大門。碰到小云,母親沖小云笑笑,說了聲:“小云,好孩子。謝謝!”
農村人一般不會說謝謝,小云被小軍母親正式的禮儀弄懵了。長大以后,才明白了小軍母親對她的感激之情。
是啊,一個懂得感激、感恩的社會才正常,才能激勵每一個人去做好事,去幫助別人。
走投無路的小軍母親打起了做生意的主意。鄉里提倡種棉花,帶動當地棉紗廠、紡布、染布的興起,人們倒賣坯布賺差價,從棉紗廠倒出坯布,倒手賣給染布廠,吃差價。
小軍母親咬牙向娘家借了十萬塊錢,跟著別人倒賣坯布。遇到市場落潮,十萬塊錢的坯布積壓手里。賣給她布的商家見她孤兒寡母可憐,打5折回收了。倒買倒賣一次凈虧五萬。
她只好重操舊業,走上牌場靠牌技。農閑時節,村里人都打麻將消耗時間,外面回來的人的加入,輸贏籌碼越來越大,到了上千元。小軍母親當年在窯場練就的技藝現在有了大用場。小軍母親手一沾麻將,推上三把,108張牌基本記下。四家一坐,小軍母親對其他三家的牌形、多余的牌、需要的牌,最后糊得牌,都能預測個90%以上。對自己缺的牌是在其他玩家,還是在桌面上,他能根據情況,將自己的牌打亂重新排兵布陣。
這一套技術讓小軍母親在牌場上無往而不利,但她越高,想來找她一試身手的不服氣的越多,麻將屋都很歡迎她,五、六個麻將屋設有專座,她是生意興隆的保障。靠打麻將小軍母親還清了欠債,保障了一家的生活和小朋的用藥,還向發家致富的階段邁進。
小軍的母親贏久了,認知老子天下第一了,不服來戰!一個冬天,村長老婆在村委會開了一個麻將屋,把小軍母親當神仙供著,愛好此道的都來捧場,每天流水上萬,遠近聞名。小軍的母親坐在熱炕上,喝著村長老婆泡得上好的紅茶,聽著外面的搓麻將的聲音,心中平靜,臉沉似水,不起一點波瀾,頗有大家風范。
出名的小軍母親對挑戰者施行了闖關制,并且籌碼不低于十萬塊。否則不給你挑戰的機會。透過窗戶上的玻璃,大隊部的院里飄起雪花,天色也暗了下來,又是英雄寂寞的一天啊。
她正準備走而行,門簾被一只清瘦的手掀開,走進個少年。一身半舊的靛藍道袍,眉目清朗如遠山,身后斜背著一柄拂塵,拂塵絲竟似籠著一層薄薄的、流動的銀光。少年自稱清風,來自龍虎山。小軍母親嗤笑一聲,只當是哪里跑來的小瘋子,斜睨著他:“孩子,你爹娘給的零花錢夠輸幾把?”少年不惱,只將拂塵輕輕擱在桌角:“貧道奉師命下山,尋一物。三局牌,賭一個‘悟’字。”
第一局,小軍娘照例祭出她賴以成名的記牌術。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各家牌面,心中飛快盤算著各家牌勢走向,一切盡在掌握。她甚至能猜到清風下一張會摸什么。果然,少年出牌生澀,摸牌遲疑,她嘴角勾起篤定的弧度,輕輕推倒面前“清一色”的牌,“胡了”。她懶洋洋地收錢,如同摘取樹上熟透的果子。
第二局風云陡變。清風忽然闔上雙眼,不再看牌,十指只在牌面上一觸即分。摸牌、看牌、打牌,動作流暢得近乎詭異。小軍媽心中警鈴大作,她的算盤珠子開始噼啪亂響。明明該聽張的牌,少年卻隨手打出一張生張;分明是無用的牌,卻偏偏留在手中。金鳳精心構建的牌勢沙堡,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暗流無聲無息地侵蝕、瓦解。她開始遲疑,指尖微微發顫,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少年依舊閉目,一張“五筒”輕輕放在牌河中央。她看著自己手中剛剛摸到、本該是絕張的“五筒”,又死死盯著牌河里那張一模一樣的牌,如同白日撞鬼,臉色瞬間煞白如紙。牌局結束,少年推倒牌面——竟是天胡!小軍娘指尖冰涼,先前篤定的城池,無聲地塌陷了半邊。
第三局,她如坐針氈。少年的盲打之法行云流水,每一張牌都像隨意拋出的石子,卻恰恰打在她精密布局的關節要害上。她的記牌術完全失效,如同在濃霧彌漫的深山里轉圈,每一步都踏空。那盲打少年摸牌、打牌,仿佛不是憑眼,而是循著某種天地間無形的韻律。她的指尖開始發冷,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精心構筑的牌勢堡壘,被少年隨手拋出的“石子”一次次精準擊中,發出無聲的裂響。她賴以成名的算路,在少年渾然天成的“無心”面前,竟顯得如此局促笨拙。最后一刻,少年再次閉目摸牌,指尖在牌面只一觸,便毫不猶豫地將那張牌拍在牌河中央——竟是一張“白板”。小軍娘渾身一震,死死盯著自己手中那張孤零零、唯一能胡牌的“白板”,再看牌河里那張一模一樣的牌,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霹靂擊中,整個人僵在椅子上,臉色慘白如紙。牌局結束,少年推倒牌面——又是天胡!三局皆墨。
喧嚷的牌室陡然死寂。她呆坐在椅中,指尖還殘留著最后那張“白板”冰冷的觸感。她猛地抬起頭,視線掃過桌上那堆小山般、沾染著無數人汗水與嘆息的鈔票,又掠過一張張或震驚、或茫然、或幸災樂禍的看客的臉。王麻子布滿褶皺的愁苦面龐、李寡婦常年洗刷皸裂的粗糙手指、隔壁老張頭輸錢后佝僂的背影……如同走馬燈般在她眼前旋轉起來。那些錢,曾是她睥睨牌桌、傲視群雄的勛章,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般燙著她的眼。
她猛地推開椅子起身,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大步走到墻角那個舊木柜前,嘩啦一聲拉開抽屜,將里面所有成捆的、散亂的鈔票盡數抱出,重重地砸回牌桌上。鈔票小山簌簌滑落幾疊。她喘著粗氣,目光灼灼,對聞聲趕來的村長老婆道:“嫂子,勞煩你……替我把這些錢,挨家挨戶,還給那些輸給我的鄉親們。”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眾人嘩然。村長老婆張大了嘴,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女人了。小軍娘不理睬那些炸開的議論,她只俯下身,用微微發顫的手,從散落的錢堆里極其精準地數出兩小疊,不多不少,剛剛夠她兩個兒子念完中學、吃飽穿暖的份量。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兩疊錢塞進貼身的衣兜,動作輕柔得如同藏起兩片易碎的羽毛。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腰,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目光投向門口,那叫清風的道童不知何時已靜靜立在那里,拂塵搭在臂彎,眼神澄澈,仿佛一直在等她。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抬步向門口走去。經過少年身邊時,她腳步未停,只低低說了一句:“走罷。”聲音平靜無波。
清風頷首,默默跟上。兩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融入門外初起的、薄紗般的晨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