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泣不成聲，秦記酒館內(nèi)，只有窗外不歇的雨聲與他壓抑的啜泣交織。良久，老秦嘆了口氣，將一杯溫?zé)岬狞S酒推到明心面前：“小師傅，先暖暖身子。這世道復(fù)雜，人心更復(fù)雜。佛法是清凈的，但修行的人，未必都能守住本心。”明心抬起通紅的眼睛，看著那杯酒，有些遲疑：“貧僧……貧僧不飲酒?！薄敖袢漳悴皇巧?，只是一個傷心人?！?

老秦淡淡說道，“況且，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你師父連‘四大皆空’都能念成‘萬貫家財’，你喝杯酒驅(qū)寒，又算得了什么？”這話雖糙，卻似乎點醒了明心什么。他顫抖著手，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嗆得他一陣咳嗽，但一股暖流也隨之涌遍四肢，驅(qū)散了些許寒意與絕望。

蘇墨白輕聲道：“明心師傅，你師父的行為，確實令人發(fā)指。但佛法本身，或許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虛妄。只是有些人在追逐名利的過程中，迷失了方向，甚至將佛法當做了斂財?shù)墓ぞ??！彼肫鹆俗约杭易宓摹队捏蛞寡鐖D》，那本是一幅充滿藝術(shù)靈性的畫作，卻因妖人邪術(shù)而蒙上百年詛咒，但這并不能抹殺畫作本身的價值與蘇子玉最初的創(chuàng)作心境。

楚館主一直靜靜聽著，此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清冷依舊，卻帶著一絲洞察：“明心師傅，你可知‘貪、嗔、癡’乃佛門三毒，能障蔽佛性，腐蝕人心。你師父慧真，恐怕早已深陷‘貪’毒，無法自拔。他口中的佛法，不過是掩蓋其貪欲的華美外衣罷了?！彼D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望向了城東寶華寺的方向：“只是，我有些好奇。如此巨大的貪念，如此深重的執(zhí)迷，在他圓寂之后，真的會隨著肉身一同消散嗎？”明心聞言一愣：“館主的意思是……？”楚館主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佛門講究因果輪回。慧真以佛法之名，行聚斂之實，欺瞞信眾，中飽私囊。他為自己打造的所謂‘金身’，耗費了無數(shù)本該用于真正善舉的資財，承載了多少不潔的欲望。這樣的‘金身’，供奉在寺廟之中，恐怕非但不能警示后人，反而會成為一個巨大的‘業(yè)障’匯聚之所。”

“業(yè)障？”蘇墨白微微皺眉，他如今對這些玄妙之說已不再全然陌生?！安诲e?！背^主點頭，“尋常人死后，執(zhí)念若深，尚且可能徘徊不去，化為游魂?；壅孢@般人物，其貪欲之念，恐怕早已浸透骨髓。他生前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尤其是那尊象征著他畢生‘成果’的‘金身’，在他死后，極有可能成為他執(zhí)念最后的寄托。”

“館主是說……師父他……他的魂魄會附在那金身上？”明心臉色一白，驚恐地問道。他雖然揭露了師父的虛偽，但想到師父的魂魄可能不得安寧，甚至化為某種不祥之物，心中依舊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楚館主搖了搖頭：“非是尋常附身那么簡單?；壅嫔爱吘故敲x上的高僧，身上也沾染了些許佛門氣運，雖被貪欲所污，但也不至于立刻化為厲鬼。但他的貪念，會像磁石一般，吸引周遭相似的負面能量。

那尊‘金身’，以信眾的血汗錢堆砌，以虛偽的功德粉飾，本身就是一件‘不清凈’的物事。長此以往，那‘金身’恐怕會真的‘活’過來——不是佛性的覺醒，而是貪欲的凝聚。”老秦在一旁接口道：“楚館主的意思是，那金身羅漢，可能會變成一個只認錢財，專吸香火供奉，甚至?xí)T人生出貪欲的‘邪門玩意兒’？”“可以這么理解。”楚館主道，“佛像本是助人修行、寄托信仰之物，若被貪念污染，便會反過來侵蝕人心。寶華寺若繼續(xù)以那樣的‘金身’為主尊，恐怕日后會引來更多的是非，甚至……災(zāi)禍?！?

明心聽得冷汗涔涔，他想起了師父臨終前對“金身”的種種細致入微、近乎偏執(zhí)的要求，以及那些管事師兄們?yōu)榱嘶I錢不擇手段的模樣。難道師父早已預(yù)料到，或者說，他潛意識中就希望自己的“貪念”能夠通過這種方式延續(xù)下去？“那我……我該怎么辦？”明心茫然地看著眾人，“那些賬簿、房產(chǎn)證明和股權(quán)文件，我都用手機拍了照，原件還在那個保險柜里……我本想將這些公之于眾，讓世人看清慧真的真面目，也讓寶華寺得到應(yīng)有的懲處。但現(xiàn)在聽館主一說，我……我又有些害怕，怕引來更大的麻煩?！?

蘇墨白沉吟道：“此事牽連甚廣，寶華寺在迷城信眾多，影響力不小。若貿(mào)然揭露，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甚至可能被那些與慧真有利益勾結(jié)的人反噬。而且，僅憑你一面之詞和一些照片，未必能立刻扳倒他們?！崩锨匾颤c頭：“小師傅，你現(xiàn)在勢單力薄，那些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和寶華寺的‘名聲’，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來。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楚館主目光落在明心身上：“明心師傅，你今日能將此事告知我們，已是莫大的勇氣。你現(xiàn)在的心情，我能理解。信仰的崩塌，的確痛苦。但正如老秦所言，佛法是佛法，行法之人是行法之人。你師父辜負了佛法，不代表佛法本身有錯?！彼掍h一轉(zhuǎn)：“至于那尊‘金身’……若真如我所料，它恐怕不會安分太久。當它的貪欲無法得到滿足，或者說，當它凝聚的負面能量達到一定程度時，必然會有所異動?！薄爱悇?？”明心緊張地問。“比如，寺中開始頻發(fā)怪事，僧眾心性大變，更加貪婪暴戾，或者……那尊金身本身，會顯露出一些不同尋常的‘靈異’。”楚館主平靜地說道。

就在這時，秦記酒館外，一道刺眼的閃電劃破夜空，緊接著便是一聲驚雷炸響，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明心渾身一抖，臉色更加蒼白。老秦看了一眼窗外，嘟囔了一句：“這夏夜的雷，來得真是時候?！背^主放下茶杯，站起身：“明心師傅，你帶來的那些證據(jù)，暫且妥善保管。觀墨樓雖然不直接介入世俗紛爭，但若此事真有邪祟作祟，我不會坐視不理。你且先在老秦這里安頓幾日，靜觀其變。若寶華寺那邊真有什么不對勁的動靜，再來觀墨樓找我?！彼D(zhuǎn)向蘇墨白：“墨白，你陪明心師傅聊聊，開解開解。我去去就回?！碧K墨白點頭：“館主放心。”楚館主取過墻上掛著的油紙傘，撐開，身影便消失在雨幕之中，方向正是城東。

酒館內(nèi)，明心看著楚館主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他不知道這位神秘的觀墨樓楚館主究竟是什么人，但她的鎮(zhèn)定與洞察，卻讓他混亂的心緒找到了一絲微弱的依憑。今夜，注定無眠。而寶華寺那尊剛剛落成的“金身羅漢”，在電閃雷鳴的映照下，其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顯得愈發(fā)詭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