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的燈火在雨夜中搖曳,如同馬俊此刻風雨飄搖的心境。老秦的話語,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他被虛名與魔力包裹的麻木,讓他感到一陣久違的清醒,也伴隨著更深切的痛楚。
“碎裂……再也照不見真實……”馬俊喃喃自語,手中的酒碗微微顫抖。他想起了最初的自己,那個對丹青翰墨懷著赤誠之心的青年,那個相信美與善自有其價值的少年。而現在,他是什么?一個戴著猙獰面具,在顛倒黑白的世界里被奉為神祇的怪物?一個連自己都快不認識的,迷失在名利場中的傀儡?
“老板,我還能……回頭嗎?”馬俊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乞求,像一個溺水者抓向最后的稻草。老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將爐火撥得更旺了一些,驅散了些許寒意。“路是自己選的,面具也是自己戴上的。想摘下來,總要付出些代價。關鍵是,你還想不想找回那面蒙塵的鏡子,看清自己本來的模樣。”
馬俊沉默了。他想起了那張面具,每一次戴上,那種靈魂被侵蝕、本性被扭曲的感覺就多一分。他想起了“顛倒眾生”里那些狂熱的眼神,那些將他的怪誕行為奉為圭臬的信徒。他更想起了午夜夢回,摘下面具后,鏡中自己那張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空洞的臉。一股強烈的厭惡與恐懼,從心底升起。
接下來的日子,馬俊開始有意無意地抗拒“怒像”這個身份。在一次萬眾矚目的直播活動中,按照劇本,他應該當眾撕毀一幅價值不菲的古典油畫,以彰顯其“顛覆傳統”的姿態。然而,當他戴著面具,伸出手即將觸碰到那幅畫作精美的畫框時,他腦海中卻閃過自己年少時在畫室里臨摹大師作品的日日夜夜,那種對美的虔誠與敬畏,瞬間擊中了他。他停住了,在無數鏡頭和粉絲的注視下,他緩緩收回了手。直播間瞬間炸開了鍋。粉絲們不解、憤怒,紛紛質問“怒像”為何猶豫。公司高層也通過隱秘的耳機對他發出警告。但那一刻,馬俊,或者說,在“怒像”面具下的馬俊,第一次沒有聽從指令。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幅畫,眼神透過面具的孔洞,流露出一絲復雜的情緒。
這場直播事故,讓“顛倒眾生”公司陷入了小小的混亂。黑山大人暴跳如雷,但礙于“怒像”的巨大影響力,也只能暫時壓下怒火,試圖安撫和引導。然而,馬俊的“反常”行為并未停止。他開始在一些公開場合,不經意地說出一些與“怒像”人設不符的話。比如,他會稱贊某個符合傳統審美的女孩“很漂亮”,會在看到流浪貓時流露出憐憫,甚至會在聽到一段優美的古典音樂時,下意識地停止喧嘩。這些細微的變化,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被解讀為“怒像大神行為藝術的新高度”、“更深層次的解構”。但漸漸地,一些敏銳的觀察者開始察覺到“怒像”身上那股狂暴之氣的減弱,以及一絲……人性的回歸?
“顛倒眾生”的高層也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們發現,他們一手打造的“神”,似乎正在失控。黑山大人親自找到了馬俊,言語中充滿了警告與威脅:“‘怒像’!別忘了你是誰!是‘顛倒眾生’給了你一切!如果你敢背叛,我們會讓你一無所有,甚至比你最落魄的時候還要凄慘!”馬俊戴著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或許,我從來就不是什么‘怒像’。”
與此同時,那張魔力面具似乎也感受到了佩戴者內心的掙扎與抗拒。每一次戴上,馬俊都感覺那股融合之力變得更加暴虐,仿佛要強行將他的意志碾碎,徹底吞噬他的靈魂。而午夜摘下面具后,他感到的虛弱與痛苦也愈發強烈,甚至開始出現短暫的記憶混亂。他知道,自己快要撐不住了。要么徹底被面具同化,成為真正的“怒像”;要么,就必須找到掙脫這一切的方法。
轉機,出現在一個同樣下著雨的夜晚。那晚,“顛倒眾生”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年度慶典,主題便是“萬丑朝宗,怒像永恒”。會場設在一座廢棄的歌劇院,裝飾得如同一個光怪陸離的魔幻宮殿。所有的參與者都打扮得奇形怪狀,爭奇斗艷,以博取“怒像”的青睞。馬俊作為主角,自然是全場的焦點。他戴著那張猙獰的“張飛”面具,身著華麗而怪誕的服飾,被眾人簇擁著,推上了舞臺中央的高臺。按照流程,他將發表一段“顛覆宣言”,然后接受信徒們的朝拜。然而,當聚光燈打在他身上,當臺下無數雙狂熱的眼睛望向他時,馬俊的腦海中卻一片空白。他看到的不是榮耀與崇拜,而是一張張扭曲的、迷失的臉孔。他聞到的不是成功的芬芳,而是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他想起了老秦的話:“心里的那面鏡子,若是蒙了塵,可就難擦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也許是連日來的精神壓力,也許是魔力面具的反噬,也許是冥冥中的某種力量在干預,馬俊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用手扶了一下額頭,卻不小心觸碰到了面具邊緣那道日益加深的裂痕。“咔嚓——”一聲輕微卻清晰的碎裂聲響起。那張堅不可摧的魔力面具,竟然在那道裂痕處,又擴大了一絲!緊接著,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隨著裂痕的擴大,一股微弱但純凈的光芒,從裂痕中透了出來,如同黑夜中的星辰。那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溫暖而祥和的力量,瞬間驅散了馬俊心中的暴戾與迷茫。他感到一股久違的清明涌上心頭。“這是……”馬俊心中一動。
與此同時,臺下的黑山大人等人也察覺到了異樣。他們看到“怒像”的臉上竟然發出了光芒,而且那光芒似乎與他們所崇尚的“顛覆美學”格格不入。“怎么回事?!”黑山大人低吼道。就在此時,馬俊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他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抓住了面具的邊緣,猛地向外一撕!“嘶啦——”伴隨著一聲刺耳的撕裂聲,那張與他融合了無數個日夜的魔力面具,竟然被他硬生生地從臉上撕了下來!面具脫離的瞬間,馬俊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仿佛靈魂都被剝離了一部分。他踉蹌著后退幾步,差點摔倒。而被他撕下的面具,在脫離他臉頰的剎那,那道裂痕迅速蔓延,光芒也越來越盛。最終,“嘭”的一聲悶響,面具化作了無數閃光的碎片,消散在了空氣中。
歌劇院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聚光燈下,站著的是一個臉色蒼白、額頭滲著冷汗,但眼神卻異常明亮的青年。他穿著怪誕的戲服,卻露出了本來的清俊面容。那張臉,在充斥著各種“顛覆”與“怪誕”的會場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真實”。“他……他不是‘怒像’!”人群中有人發出了驚呼。“騙子!他欺騙了我們!”憤怒的聲浪開始蔓延。黑山大人臉色鐵青,他意識到,他們最大的“作品”,徹底失控并毀滅了。
馬俊喘息著,看著臺下那些由狂熱轉為憤怒的臉孔,心中卻異常平靜。他知道,他失去了一切——名譽、財富、地位,甚至可能會面臨“顛倒眾生”瘋狂的報復。但他,找回了自己。那面曾經蒙塵的心鏡,在面具碎裂的剎那,似乎也重新變得清澈起來。
他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脫下了身上那件華麗而怪誕的戲服,露出了里面那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襯衫。然后,在無數或憤怒、或鄙夷、或困惑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走下了高臺,走出了那座金碧輝煌卻又腐朽不堪的歌劇院,走進了迷城冰冷的雨夜之中。
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頰,也沖刷著他連日來的疲憊與屈辱。他一無所有,卻又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
幾天后,秦記酒館。馬俊再次坐在了老秦的對面。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卻堅定而平和。“我回來了,老板。”他微笑著說。老秦為他斟上一碗酒:“歡迎回來。看來,你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是的,”馬俊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代價很大,但我終于明白,真正的美,不在于別人的眼光,而在于內心的堅守與真實。那張面具,終究只是畫皮。迷城再光怪陸離,也總有清醒的人,也總有不變的東西。”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縷晨曦,穿透云層,照進了巷口。迷城的喧囂依舊,但馬俊知道,他的人生,將開啟新的篇章。一個不再需要面具,一個可以真實面對自己和世界的篇章。
老秦看著窗外初升的朝陽,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解憂酒館,又送走了一個迷途的靈魂,也見證了一場荒誕的落幕,和一次艱難的新生。而迷城的故事,還在繼續。光怪陸離,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