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里的雨聲，仿佛成了馬俊故事的背景音，時而急促，時而舒緩，像極了他跌宕起伏的心緒。老秦依舊沉默地聽著，偶爾會往爐火里添一塊新炭，讓那溫暖不至于斷絕。

馬俊又灌下一碗酒，臉上泛起一絲潮紅，眼神卻愈發(fā)清明，帶著一種回憶的痛楚與荒誕。“那天從‘顛倒眾生’出來，我像丟了魂一樣，”他繼續(xù)說道，“我覺得自己堅守了二十多年的東西，一夜之間就成了笑話。迷城……這座城，它不講道理，它只看你夠不夠‘扎眼’，夠不夠‘離譜’。”

接下來的日子，馬俊嘗盡了世態(tài)炎涼。他試圖找一些傳統(tǒng)文化相關(guān)的工作，卻發(fā)現(xiàn)市場萎縮得厲害，偶爾有幾個機會，也因為他“形象不夠突出”、“缺乏記憶點”而被拒之門外。他身上那點微薄的積蓄很快見了底，房租也催得緊。有好幾次，他餓得頭暈眼花，站在街邊看著櫥窗里精致的食物，覺得自己像個多余的人。

“就在我?guī)缀跻艞墸瑴蕚渚礓伾w回老家的時候，一件帶著些許……詭異的事情，卻讓我的人生拐了個大彎。”馬俊苦笑一聲，眼神復雜，似乎在回憶某種難以言喻的體驗。

那是一個陰沉的下午，馬俊漫無目的地在迷城的老城區(qū)游蕩。這里還保留著一些舊時代的痕跡，與不遠處摩天大樓的流光溢彩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子盡頭，是一家毫不起眼的舊貨店，門臉破敗，招牌上的字也模糊不清，只隱約能辨認出“奇珍雜貨”幾個字。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進去。店里光線昏暗，堆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物件，落滿了灰塵，散發(fā)著一股陳舊的、混合著檀香和霉味的氣息。一個戴著老花鏡的干瘦老頭，坐在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仿佛與這周遭的陳舊融為一體。

馬俊隨意地看著，目光掃過一排落滿灰塵的面具。那些面具形態(tài)各異，有戲曲臉譜，有動物造型，也有一些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的抽象圖案。它們靜靜地掛在那里，仿佛沉睡著無數(shù)的故事。突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張面具吸引住了。

那是一張仿照京劇臉譜制作的面具，黑臉膛，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濃眉倒豎，嘴角咧開，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表情威猛中帶著幾分猙獰，正是戲臺上猛將張飛的經(jīng)典扮相。只是這張面具的做工略顯粗糙，色彩也有些暗沉，甚至在眼角處還有一道細微的裂痕，看上去非但不威武，反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滑稽與丑陋——至少，在馬俊當時的審美看來是如此。然而，就在馬俊的目光觸及到它的瞬間，他感到一股微弱的、奇特的吸力，仿佛那面具活了過來，正用一種無聲的語言在召喚他。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拿起了那張面具。觸手冰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質(zhì)感，不似尋常木料或紙張。他將面具翻轉(zhuǎn)過來，內(nèi)側(cè)光滑，隱約能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符咒。就在他拿起面具的瞬間，一個荒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他——如果，我戴上這張面具，去“顛倒眾生”呢？這個念頭一起，便如野草般瘋長。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如今一無所有，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不如就當是最后一場鬧劇吧。

他花光了身上最后幾十塊錢，買下了那張在他看來丑陋不堪的“張飛”面具。店主老頭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在馬俊付錢時，嘴角似乎向上翹了一下，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回到那間不足五平米的隔斷間，他對著鏡子，深吸一口氣，緩緩戴上了面具。奇跡，或者說，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面具貼合臉頰的剎那，馬俊感到一股冰涼的氣流順著面具的邊緣滲入皮膚，隨即，一種難以言喻的撕裂感和融合感同時傳來。他仿佛聽到了一聲來自遠古的、粗獷的咆哮，緊接著，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發(fā)生某種奇異的變化。鏡子里的人，瞬間變了模樣。他清俊的五官被完全遮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在傳統(tǒng)審美中絕談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兇惡粗獷的臉。但不僅僅是臉，他感覺自己的身形似乎也變得魁梧了一些，聲音也變得粗嘎低沉，一股莫名的暴戾之氣從心底升騰而起，混雜著一種想要大聲嘶吼的沖動。他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腳，感覺充滿了力量，但又有些不受控制。他學著戲臺上張飛的動作，瞪眼怒目，粗聲大氣，那動作和聲音，竟是出乎意料的“自然”，仿佛他天生就該是這個樣子。這張面具，竟與他融為了一體！

他驚駭?shù)乜粗R中的自己，或者說，鏡中的“張飛”。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偽裝了，這更像是一種……附身？他想把面具摘下來，卻發(fā)現(xiàn)面具像是長在了臉上一樣，紋絲不動。恐慌攫住了他。

就在他手足無措，以為自己將永遠困在這副皮囊之下時，墻上的破舊時鐘，時針和分針沉重地、一格一格地，終于指向了十二點。“當——”一聲微弱的、仿佛來自面具內(nèi)部，又像是古老鐘擺的回響，在他耳邊響起。剎那間，那股緊緊束縛著他的力量似乎潮水般退去，面具與皮膚的連接處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然后“啪嗒”一聲，那張猙獰的面具自行脫落，掉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馬俊如蒙大赦，大口喘著氣，摸著自己的臉，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臉色蒼白，冷汗涔涔。他撿起地上的面具，那裂痕似乎又深了一些，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他明白了，這面具的力量并非無窮無盡，它遵循著某種古老的規(guī)律，當子夜來臨，星辰轉(zhuǎn)換，它的魔力便會暫時消退，將他短暫地釋放出來。

盡管心中充滿了不安與恐懼，但第二天，當太陽升起，生活的壓力再次襲來時，馬俊還是做出了決定。他戴上了那張“張飛”面具，再次來到了“顛倒眾生”公司。這一次，當他戴上面具，那種奇異的融合感再次出現(xiàn)，他仿佛真的變成了那個粗野狂暴的“張飛”。門口的保安看到他這副尊容，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竟露出狂熱與崇敬的神色，畢恭畢敬地將他迎了進去。公司內(nèi)部的員工們，看到這“張飛”面容的馬俊，也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行注目禮。他們的眼神中不再有任何戲謔，取而代之的是驚嘆、癡迷，甚至是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

他徑直走到了“黑山大人”的辦公室。黑山大人抬頭，看到戴著面具的馬俊，手中的雪茄“啪”地掉在了地上。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仿佛看到了降臨凡間的神祇。“這……這才是真正的‘杰作’！這才是顛覆一切陳腐審美的力量！”黑山大人繞著戴著面具的馬俊走了幾圈，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你這張面容……不，您這張神圣的面容！它充滿了原始的、狂野的、不加修飾的生命力！這才是這個時代最需要的美！太完美了！太有沖擊力了！這才是我苦苦追尋的‘真實之貌’！”3他幾乎是虔誠地伸出手，想要觸摸那面具，卻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褻瀆了神物。“你，被錄用了！不，你將是我們‘顛倒眾生’的靈魂！”黑山大人激動地宣布，“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頂禮膜拜的圖騰！你的代號……就叫‘怒像’！一怒風雷震，萬象皆更新！你將引領(lǐng)一場全新的審美革命！”

就這樣，馬俊，或者說“怒像”，開始了他光怪陸離的“網(wǎng)紅”生涯。每天，他戴上那張充滿魔力的面具，便化身為那個在“顛倒眾生”眼中代表著極致“美”與“力量”的“怒像”。他仿佛擁有了無窮的精力，做出各種在傳統(tǒng)觀念中被視為粗鄙、怪異的行為，說出各種驚世駭俗的言論。而這一切，在公司的精心包裝和粉絲的狂熱解讀下，都顯得那么“真實不羈”、“充滿力量”、“直擊靈魂”。公司為他配備了專業(yè)的團隊，拍攝各種短視頻，制造各種“熱點話題”。視頻里的“怒像”，或在高級餐廳里豪放飲食，被贊為“打破虛偽餐桌禮儀的勇者”；或在藝術(shù)展覽上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作”（實則涂鴉破壞），被譽為“解構(gòu)權(quán)威、重塑經(jīng)典的先鋒藝術(shù)家”17；或在街頭對那些精心打扮、符合傳統(tǒng)審美的人們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咆哮”，被解讀為“對千篇一律的麻木面孔的警示”。

這些視頻，在網(wǎng)絡上迅速引發(fā)了海嘯般的追捧與爭議。一部分堅守傳統(tǒng)審美的人痛斥他嘩眾取寵，敗壞社會風氣，是“審美的毒瘤”；但更多的人，尤其是在“顛倒眾生”文化影響下的年輕群體，卻將“怒像”奉為神明，認為他代表了“個性的極致釋放”、“對虛偽社會的反抗”、“最純粹的原始之美”。黑紅的界限早已模糊，“怒像”的名字，在迷城如日中天，各種商業(yè)代言、活動邀約雪片般飛來。他成了“顛倒眾生”公司無可爭議的搖錢樹和精神領(lǐng)袖。馬俊，那個曾經(jīng)落魄的文藝青年，如今卻以“怒像”的身份，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名利。他住進了豪華公寓，出入有專車接送，銀行賬戶里的數(shù)字，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只是，每當午夜的鐘聲敲響，那張猙獰的面具如約脫落，他變回馬俊的時候，那種巨大的反差和空虛感便會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看著鏡中自己那張清俊卻日漸憔悴、眼神中充滿了疲憊與迷茫的臉，心中便會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與悲哀。他得到了世人（或者說，一部分世人）眼中的“成功”與“完美”，卻也感覺自己正在被那張面具吞噬。他害怕有一天，即使面具脫落，他也變不回原來的自己了。那張面具仿佛擁有生命，每一次的融合，都在悄悄地侵蝕著他本來的靈魂。那張在他看來依舊丑陋的面具，卻被捧上神壇，這種極致的荒誕，讓他漸漸分不清，哪個世界才是真實的。

“老板，”馬俊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快要變成一個怪物了？或者說，在他們眼中，我已經(jīng)成了‘神’，但在我自己眼中，卻越來越不像個人了？”老秦看著他，眼神平靜卻深邃，緩緩開口：“面具戴久了，會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魔力會帶來虛幻的強大，也會索取代價。當世人以鹿為馬，指丑為美，你若沉溺其中，心里的那面鏡子，便會徹底碎裂，再也照不見真實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迷城的霓虹，透過酒館的窗戶，映照在馬俊那張沒有戴面具的臉上，明暗不定，如同他此刻矛盾而掙扎的內(nèi)心。他知道，這場與魔鬼的交易，這場荒誕的戲，還遠沒有到落幕的時候。而午夜的鐘聲，如同一個無情的倒計時，時刻提醒著他，虛幻與真實的邊界，正在他腳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