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門“吱呀”一聲,被雨水浸透,聲音滯澀。風雨被無形之力擋在門外,酒館內,是奇異的寧靜。檐角雨滴敲窗,單調而催眠。空氣中,陳酒、草藥與淡檀香交織,沉靜人心。
柜臺后,老秦依舊。靛藍短褂,洗得發白。他對程皓的闖入,視若無睹,專注擦拭手中粗瓷碗。那碗,帶著細瑕,卻被擦拭得溫潤如玉。
程皓立在門口,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水漬。他局促,茫然,像迷途孩童闖入秘境。許久,老秦放下碗,抬頭。目光古井無波,幽暗深邃,似能洞悉一切。那目光無審視,無好奇,卻像明鏡,映照人心底所有隱秘。程皓頓覺自己所有光鮮,在此目光下,單薄虛妄。
“客人,喝點什么?”老秦聲音平淡,如山間清風,撫平焦躁。程皓張嘴,卻發不出聲。他走到柜臺前,頹然坐下,雨水在柜面積成小洼。“我……不知。”良久,他聲音沙啞,“很累,非常累。”那累,深入魂魄。“累了,便歇歇。”老秦答,取出一只干凈瓷碗。他摸出一把青釉酒壺,拔開木塞。奇異清香溢出,似蘭非蘭,淡雅悠遠。老秦為程皓斟酒。酒液清冽,帶琥珀光澤,映出程皓蒼白面容。
“這是什么酒?”程皓問,那香氣讓他混沌的頭腦微振。“忘憂。”老秦淡淡道,“或許,也能解愁。”程皓端碗,凝視酒液,里面模糊映著他憔悴的面容,空洞的眼神。那些光鮮而疲于奔命的歲月,在光影中搖晃。“老板,”他聲音迷茫,“我擁有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財富,地位,名聲……按世俗標準,我算成功人士。”老秦不語,也為自己斟了少許,靜待下文。“可是,”程皓聲音漸低,帶著顫抖,“我一點不快樂。每天都很累,從骨頭縫里透出的累,魂魄像要被抽干。我不知自己在追求什么,這一切有何意義。”他苦笑:“我甚至懷疑,我擁有的一切,經歷的一切,是不是……假的。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老秦呷了口酒,放下碗。燈影拉長,投在墻上,微微晃動。“夢?”他開口,聲音平緩卻具穿透力,“人生如夢,夢如人生。真與假,有時并不重要。”“不重要?”程皓猛抬頭,困惑不甘,“我付出那么多,拼盡全力!若這一切是假的,我算什么?我的努力又算什么?”“你算什么?”老秦目光如刀,剖開他表象,“你只是一個……太過執著的人。”執著?程皓咀嚼著,更深迷茫。“我執著成功,改變命運,擺脫陰影,這有錯嗎?”他喃喃自問。“執著本身,無對錯。”老秦緩緩道,“執著是動力。但過度執著,如握緊的沙,越緊流失越快。終會迷失,甚至萬劫不復。你為追逐鏡花水月,卻忘了,自己早已溺斃寒潭而不自知。”
“溺斃寒潭?”五字如雷,在程皓腦中炸響!心猛顫,前所未有的恐懼,如冰冷潮水席卷全身。他下意識端起“忘憂”酒,一飲而盡。酒液甘甜清涼,如山泉滑過喉嚨。一股暖流自腹中升起,蔓延四肢百骸。暖流過處,深埋記憶底層、刻意忽略的畫面,如決堤洪水般涌入腦海。狹小陰暗的出租屋,堆積如山的泡面桶,令人頭暈的代碼。還有……那個趴在冰冷鍵盤上,身體僵硬冰冷,臉色灰敗如紙的……自己。那鍵盤,冰冷堅硬,像墓碑,也像他通往這場虛幻大夢的……冰冷“枕頭”。
“啊——!”程皓痛苦低吼,雙手抱頭,身體劇顫。畫面清晰真實,帶著窒息的絕望。像尖刀,將他苦心經營的夢境,撕裂粉碎。原來……他早就死了。死在那個為趕項目,透支所有生命力的夜晚。金榜題名,頂尖學府,商業帝國,萬人敬仰……不過是他臨死前不甘與執念,編織的一場盛大而悲哀的……南柯一夢。一場不愿醒來的黃粱幻境。難怪那么累。亡魂背負生前執念,在虛幻世界苦撐,焉能不累?“原來……是這樣……我早就……是個死人了……”程皓聲音顫抖,絕望茫然。所有驕傲與執著,此刻都化為最殘忍的諷刺。他頹然癱坐,眼神空洞,世界在他眼前崩塌碎裂。
老秦靜靜看著他,眼神了然,沒有憐憫,也無嘲諷。許久,程皓身體漸平復,老秦才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卻有撫慰人心的力量:“執念太深,一枕黃粱。你編織了完美夢境,也將自己困于樊籠,不得解脫。”“那我……現在……該怎么辦?”程皓茫然抬頭,聲音嘶啞。他感覺“魂”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仿佛隨時會消散。夢,快醒了。“放下。”老秦聲音如暮鼓晨鐘,敲擊他心頭,“你已拼盡全力,證明了自己。你守護的人,你的父母,會理解你,為你驕傲。他們更希望你……能得真正安息。”安息……二字如暖光,照進他冰冷絕望的心。他抬頭,望向窗外淅瀝小雨的夜空。雨聲,此刻竟帶著奇異溫柔。他想起父母的臉,他們欣慰驕傲的笑容。或許,他們早已接受他離去的事實,默默為他祈禱。而他,卻用早已消散的執念,徒勞支撐一個虛幻沉重的世界。真的……太累了。他長長嘆了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疲憊、不甘、迷茫,都徹底吐出。隨著嘆息,他的魂體,越來越淡,越來越透明。
“謝謝你……老板。”程皓聲音極輕,如微弱氣息,“我……我明白了。”他緩緩起身,對老秦深深鞠躬。再直起身,身影已幾不可見,只余淡淡輪廓。“這碗酒……很好。”這是他最后一句話,如夢囈飄散。話音未落,身影徹底消散,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唯有他用過的粗瓷酒碗,靜置柜臺,碗底幾滴未干酒漬,無聲證明著,一個疲憊靈魂在此得到最后解脫與安寧。
老秦默默拿起程皓用過的酒碗,用棉布仔細擦拭干凈,放回木架,與其他沉默酒碗并列。窗外雨,不知何時已停。一絲微弱晨曦,帶著清冷寒意,自天際線透出,驅散長夜黑暗。新的一天,又將開始。解憂酒館門前燈籠依舊亮著,在晨曦中散發微弱卻執著的光芒。等待下一個,偶然路過,需要解憂的靈魂。世間憂愁萬千,林林總總,哪一個完全相同?有人解生之困頓迷茫,有人解死之執念不甘。說到底,終究不過,紅塵一枕,大夢一場。夢醒,便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