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舊是迷城的常客。細密的雨絲,被五光十色的霓虹切割、浸染,再折射出一種病態的絢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在雨幕中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冰冷,漠然,俯瞰著下方螻蟻般穿梭的人流與車海。這城市,叫“迷城”。沒有人知道它最初的名字,只因進來的人,十有八九會迷失其中,久而久之,便只剩下了這個代號。
迷城的深處,一條與周遭繁華格格不入的舊巷。巷口,一盞孤零零的紙燈籠,繪著幾筆疏山淡水,雨水打濕了燈面,那昏黃的光暈便顯得愈發朦朧,如同醉漢惺忪的眼。燈籠下,是“解憂酒館”的舊木招牌。老秦,依舊坐在那張油光锃亮的棗木柜臺后,面前放著一只粗瓷碗,手中拿著一塊半舊的棉布,不緊不慢地擦拭著。酒館里,混合著陳年酒糟、干草藥和淡淡檀香的氣味,一如往昔,予人一種奇異的安寧。這樣的雨夜,酒館里本該是寂靜的。但今夜,角落里那張靠窗的舊木桌旁,卻坐著一個客人。一個年輕人,臉色有些蒼白,眼神里帶著幾分揮之不去的郁結。他面前的酒碗,已經空了大半。
“秦老板,”年輕人放下酒碗,長長地吁了口氣,像是要將胸中的濁氣一并吐出,“你說,這世上,真有那種……點石成金,或者穿墻過壁的本事嗎?”老秦擦拭酒碗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世間萬法,存乎一心。”他淡淡開口,聲音平靜無波,“你若信其有,它便有。你若信其無,它便無。”年輕人苦笑一聲:“我以前是不信的。可在這迷城里待久了,見的怪事多了,反倒有些……將信將疑了。”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壓低了聲音:“不瞞您說,我最近,就聽說了一件奇事。關于一個叫王七的小子,和一位隱居在迷城廢墟里的‘高人’。”老秦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眼看向年輕人。他的目光,依舊是那般古井無波,卻仿佛能洞悉人心。“哦?說來聽聽。”
年輕人的思緒,仿佛被這簡單的四個字牽引,飄向了迷城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飄向了那個名叫王七的青年。
王七,迷城里的一個“邊緣人”。說好聽點,叫“自由職業者”,說難聽點,就是個無所事事、好高騖遠的街頭混子。他生得倒也還算機靈,一張嘴能說會道,頗有幾分小聰明,只可惜,這些聰明勁兒,全都沒用在正道上。他總覺得,這迷城雖然冰冷殘酷,但也一定藏著無數的“捷徑”。他厭惡那些按部就班、辛勤勞作的人,覺得他們愚不可及。他堅信,自己是“天選之子”,注定要一鳴驚人,一步登天。他混跡于迷城各個角落,酒吧、賭場、地下拳賽……哪里有投機取巧的機會,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他也曾因此小賺幾筆,但更多的時候,是輸得傾家蕩產,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可王七從不氣餒,或者說,他那種近乎病態的自信,讓他總能很快從失敗的泥沼中爬起來,繼續尋找下一個“機會”。他渴望力量,渴望財富,更渴望那種能夠讓他輕易凌駕于他人之上的“特權”。
最近,迷城的地下流傳著一個近乎神話的傳說。據說,在城市邊緣那片早已廢棄的工業區深處,住著一位真正的“高人”。無人知其名姓,只知他身懷異術,能于無形中操控數據洪流,能于股掌間扭轉乾坤,甚至……能肉身穿梭于鋼筋水泥之間,視墻壁如無物。這傳聞,對王七而言,不啻于黑暗中的一道炫目電光。穿墻術!若是學會了這等本事,那迷城里還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得的?銀行金庫、富豪密室、機密檔案……唾手可得!到那時,金錢、地位、美女,還會遠嗎?王七的心,瞬間被這巨大的誘惑給填滿了。他那雙原本因為宿醉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此刻也迸發出了餓狼般的貪婪光芒。他開始四處打探。憑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和多年混跡街頭的經驗,七拐八繞之下,倒也真讓他尋到了一些蛛絲馬跡。那片廢棄工業區,曾是迷城過去的輝煌象征,如今卻只剩下斷壁殘垣,野草叢生,如同城市一道丑陋的瘡疤。平日里,除了流浪漢和拾荒者,鮮少有人踏足。據說,那位“高人”,就隱居在一座廢棄的變電站深處。
一個陰雨連綿的傍晚,王七揣著他東拼西湊來的一點“拜師禮”——幾條劣質香煙,一瓶廉價白酒,還有一塊不知從哪里順來的、包裝尚算完好的巧克力——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那片如同鬼蜮般的廢棄工業區。雨水混著泥濘,打濕了他的褲腿。四周,是傾頹的廠房,銹跡斑斑的管道,以及被遺棄的、奇形怪狀的機器殘骸。空氣中,彌漫著鐵銹、霉菌和腐爛垃圾混合的古怪氣味。風,在那些空洞的窗口和殘破的屋頂間穿梭,發出嗚嗚的怪響,像是有無數冤魂在低泣。王七雖然自詡膽大,此刻也不由得感到一陣陣毛骨悚然。他緊了緊衣領,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怯意,繼續往深處走去。他堅信,富貴險中求。
也不知繞了多少圈,碰了多少壁,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座相對還算完整的二層小樓。看其結構,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廢棄變電站。小樓的門窗都緊閉著,墻體上布滿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看上去陰森而詭異。王七定了定神,走上前,深吸一口氣,用力敲了敲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咚咚咚!”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廢墟中回蕩,顯得格外突兀。無人應答。“前輩!高人!”王七提高了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恭敬而懇切,“晚輩王七,慕名遠來,誠心求見!還望前輩不吝賜教,指點迷津!”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雨點敲打在鐵皮屋頂上的“噼啪”聲。王七有些急了,他想,這高人莫不是脾氣古怪,故意考驗自己?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擺出一副不見到人誓不罷休的架勢,開始大聲訴苦。“前輩啊!您老人家是不知道,晚輩為了尋訪您,可是吃盡了苦頭啊!風餐露宿,沿街乞討,差點沒餓死在半道上!您要是不肯見我,我……我就長跪不起,死在這兒算了!”他一邊說著,一邊還擠出了幾滴眼淚,配合著瑟瑟發抖的身體,倒也真有幾分可憐兮兮的模樣。這一招,他以前在街頭乞討時,屢試不爽。
就在王七演得聲情并茂之時,那扇緊閉的鐵門,卻“吱嘎”一聲,毫無預兆地,緩緩向內打開了一條縫隙。一道目光,從門縫中射出,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王七所有刻意堆砌的偽裝。王七心中一凜,臉上的“悲情”瞬間凝固,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來,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門,徹底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人。一個老人。老人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十歲的年紀,頭發花白稀疏,隨意地用一根舊布條束在腦后。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像是被歲月雕刻過的古樹皮。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對襟褂子,腳上一雙沾滿泥點的舊布鞋。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平靜而深邃,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王七,不言不語。王七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但一想到那神奇的“穿墻術”,便又鼓起了勇氣,連忙將懷中那份簡陋的“拜師禮”雙手奉上。“前輩……這是晚輩一點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前輩笑納。”老人瞥了一眼王七手中那皺巴巴的油布包,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開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你,所求何事?”
“晚輩……晚輩想跟前輩學點真本事!”王七眼睛放光,毫不掩飾自己的渴望,“晚輩聽聞前輩身懷絕技,能……能穿墻過壁,來去自如!求前輩垂憐,收晚輩為徒,傳授一二!”他說著,便要納頭便拜。老人卻微微抬了抬手,一股無形的力量,竟讓王七的膝蓋無論如何也彎不下去。王七心中更是又驚又喜:果然是高人!連露的這一手都如此不凡!“穿墻之術,非一蹴而就。”老人緩緩說道,“你若真有向道之心,便且留下。只是,我這里,不養閑人。”他指了指小樓后面一片狼藉的空地,那里堆滿了各種廢棄的金屬零件、破損的電纜和一些不知名的建筑垃圾。“明日起,你便負責清理那片空地。何時清理干凈了,我再看你的誠心。”“啊?清……清理垃圾?”王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千里迢迢,冒著風雨,是來學仙術神通的,不是來當清潔工的!這老頭,莫不是在消遣自己?他剛想開口爭辯,卻迎上了老人那平靜無波的眼神。那眼神,依舊不帶任何情緒,卻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對方看得一清二楚。“大道萬千,始于壘土。浮沙之上,焉能起高樓?”老人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一記重錘,敲在了王七的心上。王七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心中暗忖:也罷,這或許也是考驗的一部分。且先忍耐幾日,等博取了這老頭的信任,還怕他不傳我真本事?“是,前輩!晚輩……晚輩明白了!一定將那片空地清理得干干凈凈!”他強擠出笑容,信誓旦旦地保證道。老人不置可否,只是轉身走進了屋內。“進來罷。今夜,你便在柴房將就一宿。”王七連忙應聲,跟了進去。心中卻在盤算著,這“清理垃圾”的活兒,有沒有什么取巧的辦法。他哪里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而他那顆急功近利、妄圖一步登天的心,早已為他日后的結局,埋下了深深的伏筆。迷城的雨,似乎沒有停歇的跡象。而解憂酒館內,年輕人也講完了王七拜師的開端。他端起酒碗,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眼神中,卻依舊帶著幾分未解的疑惑。老秦,只是默默地為他添上了酒。“故事,還長著呢。”他淡淡說道,目光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王七所有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