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舊是那化不開的濃夜。秦記酒館的燈，像一顆在時間長河里擱淺的琥珀，散發著幽微而溫暖的光。
老秦依舊在擦拭他的杯子。今天，他擦拭的是一只剔透的水晶杯，杯壁極薄，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但他手中的力道，卻拿捏得恰到好處。穩，且靜。
風，帶來了今夜的第一個客人。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一聲壓抑的嘆息。一個女人。很年輕的女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職業套裝，剪裁合體，一絲不茍，勾勒出姣好的身形。妝容精致，口紅的顏色是時下最流行的復古紅，為她略顯蒼白的臉色添了幾分生氣。但，也僅僅是幾分而已。
她的眼神，像受驚的鹿。帶著惶恐，帶著不安，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疲憊。她走到吧臺前，拉開那張熟悉的紅木高腳凳，動作卻有些遲疑，仿佛那凳子上沾染了什么不潔之物。
“老秦。”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又像是剛剛哭過。“林小姐。”老秦放下手中的水晶杯，杯子在吧臺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今晚的風，似乎有些急。”
林可欣，一家互聯網公司的資深程序媛。加班是她的日常，咖啡是她的續命湯。她本該是這座城市里最理性、最相信數據與邏輯的那一群人。但此刻，她的眼中，卻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
“一杯‘鏡花水月’。”她低聲說，眼神沒有焦點，落在吧臺那被歲月磨得光滑的木紋上。老秦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鏡花水月，”他重復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林可欣的耳中，“映虛妄，照本真。林小姐，你確定要看清？”
林可欣的身體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勉強一笑，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不看清，又能怎樣呢？我……我快要瘋了。”她的手指，緊緊攥著手袋的帶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老秦，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有‘那種東西’嗎？”
“哪種東西？”老秦開始調酒。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冰塊與杯壁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酒液在調酒器中劃出優雅的弧線，折射著燈光，如流動的星屑。
“就是……就是……”林可欣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就是那些科學無法解釋的……會變化的……會偽裝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細不可聞。
老秦將調好的“鏡花水月”推到她面前。酒液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淡藍色，杯口漂浮著幾片不知名的花瓣，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清冷香氣。“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老秦淡淡開口，“就像有些代碼，看似完美無缺，卻總會在某個特定的條件下，觸發一個致命的BUG。”
林可欣端起酒杯，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杯壁，讓她稍微冷靜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的男朋友……周宇，”她艱難地開口，“我懷疑……他不是他了。”
老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像一口深潭，能吸走所有的光。
“我們在一起三年了，老秦。從大學畢業，一起在這座城市打拼，我以為我很了解他。”林可欣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他是個很……很簡單的人。喜歡打游戲，喜歡吃樓下那家麻辣燙，睡覺會打呼嚕，襪子總是亂扔。”她的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可是，從上個月開始，一切都變了。”
“怎么變了？”老秦問。
“他……他變得太完美了。”林可欣端起酒杯，卻沒有喝，只是看著杯中那夢幻般的藍色。“他不再沉迷游戲，開始看很多我看不懂的書。他不再去吃麻辣燙，反而會做很精致的西餐。他睡覺不再打呼嚕，甚至……連呼吸聲都變得很輕，輕到我好幾次半夜醒來，都以為身邊沒有人。”“還有，”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他的生活習慣，他的一些小動作，甚至他看我的眼神……都變了。變得……很陌生。”
“陌生？”
“對，陌生。就像……”林可欣努力尋找著形容，“就像一個披著他皮囊的……另一個人。”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指尖似乎帶著一絲涼意。“我一開始以為是我的錯覺，以為是他工作壓力大，或者想給我驚喜。但我偷偷觀察了他很久……他的很多習慣，細節，都和我認識的周宇，完全不一樣。”“最可怕的是，”林可欣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發現，他開始對一些……很舊的東西感興趣。比如，古籍，拓本，甚至……一些我聽都沒聽過的，關于‘易容’、‘奪舍’的傳說。”
酒館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冰塊在酒杯中慢慢融化，發出細微的“咔噠”聲。
老秦拿起一塊干凈的絨布，擦拭著吧臺上不存在的灰塵。“你說的‘畫皮’，是指這個？”
林可欣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血絲，也充滿了驚駭。“你……你怎么知道？”
老秦的嘴角，依舊是那抹高深莫測的弧度。“你點的酒，告訴我的。”他指了指那杯“鏡花水月”。“虛妄的表象，總有被照破的一刻。只是，林小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看到的‘本真’，比你想象的更可怕呢？”
林可欣的手，再次握緊了酒杯。杯中的藍色酒液，因為她的顫抖而泛起漣漪，像一顆不安的心。“我不知道……但我必須知道真相。”她一字一句地說，眼神中透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老秦，你的酒，真的能幫我嗎？”
老秦微微頷首。“它能讓你看到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東西。”他頓了頓，補充道：“但，代價，也需要你自己承擔。”
夜，更深了。林可欣看著杯中的酒，也看著杯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張寫滿恐懼與困惑的臉。她知道，當她喝下這杯酒后，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但她，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