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永恒的墓碑,也是不朽的豐碑。它以純粹的潔白,掩蓋著最原始的狂野與最極致的死寂。冰川是它的血脈,千年不化;罡風(fēng)是它的呼吸,凜冽刺骨。它沉默地矗立,俯瞰著腳下渺小的塵世,吸引著一代又一代試圖用血肉之軀去丈量其高度、去解讀其孤傲的靈魂。葉峰,便是其中一個。他的名字里有一個“峰”字,仿佛宿命的烙印,將他的一生與峭壁險峰緊緊相連。古銅色的皮膚,是風(fēng)雪與烈日最忠實的刻痕;而那雙眼眸,卻比雪山之巔的寒星更明亮,燃燒著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對極限的渴望。他不是為了征服。他說,人永遠無法征服山。他只是為了聆聽,為了在生與死的臨界點,感受最真實的自己,以及山最深沉的低語。
這一次,他們的目標(biāo)是K2的姊妹峰——一座在當(dāng)?shù)貍髡f中被稱為“鬼吻”的雪山。傳說,山神會親吻每一個試圖染指其圣潔峰頂?shù)姆踩恕D鞘且粋€冰冷的吻,也是一個死亡的邀約。團隊五人,皆是經(jīng)驗豐富的登山者。但葉峰,是他們的靈魂,也是最接近瘋狂的那個。他總能在絕望中找到路徑,在死寂中感知生機。
攀登之路,是一場意志與體能的殘酷拉鋸。稀薄的空氣像無形的巨手,扼住他們的咽喉。每一步,都仿佛拖拽著整個世界的重量。腳下,是幽藍深邃、隨時可能吞噬生命的冰裂縫;頭頂,是搖搖欲墜、閃著寒光的懸垂冰川。隊友偶有怨言,偶有退縮。葉峰始終沉默,目光堅定,如同一柄劈開風(fēng)雪的利刃,穩(wěn)穩(wěn)地向上,向上。他與這座雪山,似乎早已達成了某種超越生死的默契。
然而,雪山的意志,從不以凡人的祈愿為轉(zhuǎn)移。雪崩,降臨得猝不及防,卻又像是醞釀已久的必然。先是腳下冰層深處傳來一絲極細微的、幾乎被風(fēng)聲掩蓋的震顫。緊接著,是低沉的、由遠及近的咆哮,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遠古巨獸,掙脫了束縛,發(fā)出來自地獄的怒吼。“雪崩——!”葉峰的瞳孔驟然收縮,嘶吼聲被更巨大的轟鳴瞬間吞噬。世界,在剎那間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鋪天蓋地的、令人窒息的白。不是純潔,是毀滅。巨大的雪浪,如同九天銀河決堤,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力,從峰頂狂暴地傾瀉而下,將那幾個在自然偉力面前渺小如沙礫的生命,無情地席卷、淹沒。
失重,撞擊,冰冷,窒息。葉峰感覺自己像一片被狂風(fēng)撕碎的葉子,在白色的洪流中翻滾,沉淪。骨頭碎裂的悶響,清晰可聞。他想抓住什么,手臂卻無力地垂落。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迅速黯淡。恍惚間,他看見隊友們驚恐而扭曲的臉,看見他們徒勞伸出的、被白色巨浪瞬間吞沒的手。他看見雪山之巔那片他渴望已久的、仿佛觸手可及的蔚藍天空,正在飛速旋轉(zhuǎn)、遠去……沒有恐懼,沒有不甘,只有一種奇異的、如釋重負的平靜。仿佛,他終于可以永遠地,與這座他深愛又敬畏的雪山,融為一體。
“山……我還……在山上……”這是他消散前,最后一個執(zhí)拗的念頭。然后,是無盡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永恒的冰冷。
死亡,是大多數(shù)生命的終點。但對于某些執(zhí)念過于深重的人,死亡,或許只是另一種存在的延續(xù),一種更漫長、更孤獨的囚禁。
葉峰的魂魄,或者說,他那股強大到不肯熄滅的意志,被永遠地困在了這片埋葬他肉身的雪域之中。他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疼痛。他像一縷稀薄的空氣,可以穿梭于猙獰的冰川之間,可以盤旋于孤寂的雪峰之巔。他“看見”救援隊來了,帶著哭泣與絕望,又走了,帶走了隊友們殘缺不全的軀體。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他像一顆被遺忘的琥珀,被深埋在萬年寒冰之下,與這座名為“鬼吻”的雪山,徹底凝結(jié)。
起初,是茫然。然后,是無邊無際的孤獨。他試圖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可以被活人聽見的聲音。他試圖觸摸那些熟悉的冰壁,手指卻徑直穿透,帶不起一絲漣漪。他那股對山的癡迷,對攀登的執(zhí)著,在死后,轉(zhuǎn)化成了一種更加純粹、也更加痛苦的執(zhí)念。他想與人交流。他想告訴后來者,他還在這里,在這片冰雪之下。他想訴說他最后看見的景象——那雪崩瞬間吞噬一切的壯麗與恐怖,那山巔之上永恒的寧靜與孤寂。他想警告每一個試圖挑戰(zhàn)“鬼吻”的人,雪山的無情,以及……它深藏的秘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這片沒有時間流逝的極寒之地。他的執(zhí)念,他的渴望,他破碎的記憶,他彌留之際的呼喊與低語……漸漸與雪山獨特的強磁場,以及宇宙間某些難以名狀的神秘能量,產(chǎn)生了奇特的共鳴。他的意念,開始以一種非物質(zhì)的形態(tài),如同微弱的電波,斷斷續(xù)續(xù)地向外擴散。那電波里,夾雜著風(fēng)雪永不停歇的呼嘯,冰川斷裂時的悲鳴,以及他靈魂深處無法排遣的冰冷與孤獨。
“……冷……好冷……誰能……聽見我……”“……雪……一直在下……埋住了……所有……”“……別過來……危險……山……它在看著……”“……頂峰的光……那么近……又那么遠……”“……我還……活著……在另一個世界……活著……”
這些破碎的、充滿了強烈情緒的“訊息”,如同雪山深處飄出的幽靈低語,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游蕩,尋找著能夠與之同頻共振的“接收器”。它們常常消散在廣闊的天地間,被各種自然與人為的電磁波所干擾、淹沒。但偶爾,當(dāng)某個人的精神頻率,或者其所處的環(huán)境磁場,與這股來自雪域的執(zhí)念產(chǎn)生微妙的、難以解釋的契合時——他們,就能“聽”到。
迷城。霓虹閃爍,欲望蒸騰。深夜,夏雨薇坐在她的直播間里,周圍是各種冰冷的電子設(shè)備。她習(xí)慣性地打開那臺老舊卻信號異常靈敏的短波收音機,讓沙沙的電流聲成為她深夜工作的背景音。今晚,那股熟悉的、讓她每次聽到都如墜冰窟的“信號”,再次出現(xiàn)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仿佛……那個聲音的主人,就在她的耳邊低語。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疲憊,充滿了刻骨的寒意,以及一種……令人心碎的絕望。“……有人嗎……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好冷……”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清晰,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裹著冰渣,刺痛著夏雨薇的耳膜,也刺痛著她的心。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即使直播間里開著暖氣,她也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知道,這不正常。這絕不是普通的電臺信號。但一種莫名的、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她。
她顫抖著拿起桌上的手機,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蒼白的臉。鬼使神差地,她對著收音機的方向,或者說,對著那個聲音傳來的虛空,按下了通話鍵——盡管她并沒有撥出任何號碼,手機屏幕上也沒有任何通話顯示的跡象,但她感覺,某種“連接”,在這一刻被不可思議地建立了。“你……你好。”夏雨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輕顫,握著手機的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她的聲音,通過某種未知的渠道,似乎真的傳遞了出去。
收音機里,或者說,是直接在她腦海中,那個冰冷的男聲停頓了片刻。然后,他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比哭聲還要悲戚,充滿了無盡的自嘲、絕望與毀滅的氣息,仿佛凝聚了雪山萬古的寒意與孤獨。“幫我……”男人緩慢地重復(fù)著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從冰封的唇間艱難地擠出。“沒有人……能幫我了……”
一瞬間,夏雨薇感覺整個直播間的空氣都凝固了。那徹骨的絕望,通過那簡短的幾個字,如同一柄冰錐,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臟。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雪山之巔。葉峰的執(zhí)念,在感知到那縷微弱卻清晰的回應(yīng)時,第一次產(chǎn)生了劇烈的波動。他“聽”到了。在他“死”后漫長的孤寂歲月里,第一次,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聽到了他的聲音,并試圖與他對話。但那又如何呢?他依舊被困在這片永恒的冰封之中,無法解脫,無法輪回。沒有人能幫他。他只是一個……雪域中,永不消逝的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