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
兩個字，如同羽毛般輕柔，卻又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寧子謙早已緊繃到極致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握著那把隨時會散架的木椅，手心里的冷汗讓椅腿變得滑不溜手。他死死地盯著那扇薄薄的木門，門板上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張張嘲諷的、獰笑的嘴。小倩。這個名字，在迷城光怪陸離的背景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與“若蘭公寓”這四個字，與那若有若無的蘭花香氣，與那空靈哀婉的歌聲，如此……契合。他喉嚨發干，想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門外，片刻的沉默。那股特殊的、帶著一絲甜膩與寒意的蘭花幽香，似乎更濃郁了些，隔著門板，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像無形的觸手，撩撥著他的神經。
“你不請我……進來坐坐嗎？”那聲音再次響起，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或者說，是長久孤獨后的，一絲微弱的期盼?！巴饷娴娘L……有些涼?！?
風？寧子謙下意識地看向窗戶。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積滿了灰塵，根本不可能有風灌進來。他的心，在這一刻，反而奇異地平靜了一瞬?？謶忠琅f在，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或者說，作為故事搜集者的本能的好奇，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孤勇，漸漸壓過了純粹的恐懼。他來這里，不就是為了尋找這樣的“故事”嗎？現在，故事自己敲門了。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那股異香讓他頭腦有些微的眩暈。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木椅，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門……沒鎖?！?
話音剛落，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咿呀”聲。那扇破舊的木門，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向內打開了一條縫。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從水墨畫中走出的剪影，靜靜地站在門外。
寧子謙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了。他終于看清了“小倩”。
她穿著一件素白色的、款式極為古舊的長裙，裙擺寬大，卻不顯臃腫，反而襯得她身形愈發纖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長發如瀑，烏黑順滑，未經任何燙染，只松松地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韻味。她的臉，很小，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在閣樓昏暗的光線下，甚至透著一絲病態的、玉石般的微光。眉如遠黛，眼若秋水，鼻梁小巧挺直，唇色極淡，像是清晨沾著露珠的櫻花。美。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帶著濃郁古典氣息的，令人窒息的美。但也帶著一種……非人的虛幻感。她的眼神，尤其讓人難忘。那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黑白分明，卻仿佛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充滿了哀愁、迷茫，還有一種令人心悸的……空洞。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寧子謙身上，沒有焦點，卻又像能穿透他的靈魂。而那股若有若無的蘭花香氣，正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
她緩緩地走了進來，腳步輕盈得如同貓咪，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著她的靠近，那股香氣也愈發清晰，甚至帶著一絲絲沁入骨髓的寒意。寧子謙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背脊緊緊地貼在了冰冷的墻壁上。他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勢有些……飄忽。裙擺拂過地面，卻沒有揚起一絲灰塵。
“你……真的是我的鄰居？”小倩歪了歪頭，聲音依舊輕柔，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也帶著一絲警惕，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拔沂菍幾又t?！彼D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皩帯又t?！彼p輕地重復著他的名字，仿佛在品味這兩個字的含義。然后，她露出了一個極淡極淡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雪地里初開的寒梅，美麗，卻也凄清?！澳愕拿帧芎寐牎！?
閣樓里的氣氛，因為她的出現，變得愈發詭異而凝滯。寧子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是一個寫故事的人，此刻，他正身處一個最離奇的故事中心。“你……一直住在這里？”他問道，試圖從她身上找到一些“人”的痕跡。小倩點了點頭，目光掃過這個簡陋的閣樓，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昂芫昧恕！彼p聲說，“久到……我都快忘了時間?！彼叩侥菑埰婆f的書桌前，伸出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拂過桌面。寧子謙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凈，呈現出一種健康的淡粉色，但這反而讓她整個人顯得更加不真實。她的目光，落在了寧子謙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那上面是他寫了一半的劇本。“你……是寫故事的人嗎？”她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寧子謙心中一動：“是?！薄澳恰隳軐懳业墓适聠?？”小倩轉過頭，那雙蒙著霧氣的眸子，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焦點，緊緊地鎖定了寧子謙。那眼神，像是一個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充滿了期盼，也充滿了……絕望。伴隨著她這句話，閣樓里的蘭花香氣，似乎又濃郁了幾分，那股寒意也更加明顯。
寧子謙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請求?！澳愕墓适隆彼q豫著，“是什么樣的？”小倩的眼神黯淡了下來，重新變得迷茫而空洞。她輕輕搖了搖頭?！拔摇洸磺辶恕！彼哉Z，聲音里充滿了困惑和痛苦，“很多事情，都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我努力想去看清，卻怎么也看不清……我只記得，我好像在等一個人……等了很久很久……”她的目光再次飄向窗外，望向那塊巨大的“若蘭”招牌?！八麄兌冀形胰籼m……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名字。”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固執，“我的名字，是小倩?！?
寧子謙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一個記不清自己故事的“幽魂”？一個在等待中迷失的倩女？這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靈感！他壓下心中的悸動，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試著幫你找回你的故事。”小倩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那瞬間的光彩，讓整個昏暗的閣樓都仿佛明亮了幾分。“真的嗎？”她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的驚喜。“嗯。”寧子謙點了點頭，盡管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找回”一個幽魂的故事。
“謝謝你……寧公子?！毙≠挥话?，動作優雅得如同古畫中的仕女。“作為回報……”她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而美麗的笑容，“我可以……給你一些……‘東西’。”她伸出手，指尖輕輕點向寧子謙的額頭。她的指尖冰涼如玉，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一股徹骨的寒意，伴隨著無數紛亂的、破碎的、充滿了悲傷與絕望的畫面和聲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腦海！那些畫面，有古老的庭院，有飄零的落葉，有模糊的男子背影，有無盡的等待，有絕望的哭泣……寧子謙發出一聲悶哼，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大腦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僅僅幾秒鐘，小倩便收回了手。“這是……一些碎片?！彼p聲說，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也許……對你有用?！?
寧子謙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浸濕了他的衣衫。他看著小倩，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一絲……恐懼。她給他的，不僅僅是“碎片”，更像是一把鑰匙，一把能夠打開他靈感閘門的鑰匙！那些破碎的畫面和情緒，已經在他腦海中開始自動組合，一個凄美而絕望的故事雛形，正在慢慢浮現?！澳恪薄拔依哿恕！毙≠淮驍嗔怂?，她的身影似乎比剛才更加透明了一些，那股蘭花香氣也淡了些許，“我要回去了……寧公子，等你寫好了……記得叫我?！闭f完，她再次深深地看了寧子謙一眼，然后轉身，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飄出了房門。門，在她身后，又緩緩地合上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那股濃郁的蘭花香氣，也隨著她的離開，漸漸消散，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余韻，縈繞在閣樓之中。
寧子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腦海中依舊回蕩著那些破碎的畫面和聲音。他知道，他找到了他想要的靈感。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涌澎湃的創作欲望，在他胸中燃燒。他幾乎是本能地抓起桌上的鋼筆，打開了筆記本。他要寫！他要把那些畫面，那些情緒，那些屬于“小倩”的故事，全都寫出來！
他開始奮筆疾書。他從未感覺如此流暢，如此……得心應手。文字如同泉涌一般從他的筆尖流淌出來，那些困擾他許久的瓶頸，那些干澀的詞句，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不見。他仿佛不是在寫作，而是在復述一個早已存在于他靈魂深處的故事。悲傷，絕望，愛戀，等待……種種情緒，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他完全沉浸在了這個故事里，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閣樓里，只有他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他急促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寫完一個完整的章節，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時，窗外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和滿足。他看著稿紙上那密密麻麻的、帶著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靈氣和深情的文字，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這絕對是他寫過的最好的東西！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一件讓他毛骨悚然的事情。他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鋼筆，以及桌上那個小小的墨水瓶。那不是他常用的英雄牌鋼筆，也不是他那瓶廉價的藍黑色墨水。他手中握著的，是一支造型古樸的、筆桿上雕刻著細密蘭花紋路的純銀鋼筆，入手冰涼沉重。而他蘸取的墨水，來自于桌角一個他之前根本沒有注意到的、小巧玲瓏的白瓷墨水瓶。瓶中的墨水，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烏黑亮澤，在晨曦微弱的光線下，甚至隱隱閃爍著一絲幽微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這墨水……正是他之前在桌角看到的墨痕，以及他電腦文檔末尾那個“待續……”的筆跡所用的墨水！他什么時候換了筆和墨水？他完全沒有印象！
“這墨……”他喃喃自語，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的心臟?！斑@是‘幽曇墨’?！毙≠坏穆曇?，再次毫無預兆地在他身后響起。寧子謙猛地回頭，只見小倩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門口，她的身影比昨夜更加凝實了一些，臉上甚至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那雙原本空洞的眸子，此刻也多了一絲神采。她正靜靜地看著他，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八怯扇籼m公寓里，千年陰木的露水，和無數被遺忘的執念、未了的心愿，以及……一點點‘我’，凝結而成?！彼従徸呦驅幾又t，目光落在他剛剛寫完的稿紙上，眼神里充滿了滿意?！八茏屇憧匆娔切┛床灰姷臇|西，聽見那些聽不見的聲音，寫出那些……不屬于凡人的故事。”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稿紙上的文字，稿紙上的墨跡，似乎也隨之閃爍了一下幽光。“你寫得很好，寧公子。我的故事……終于開始被人聽見了?！?
寧子謙看著她，又看了看手中的銀筆和那瓶詭異的墨水，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按鷥r呢？”他聲音沙啞地問道。他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更沒有免費的靈感。小倩微微一笑，那笑容依舊美麗，卻多了一絲妖異?！按鷥r？”她歪了歪頭，仿佛在思考一個有趣的問題，“你用‘幽曇墨’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在消耗你的一部分‘東西’……或許是你的記憶，或許是你的情感，或許……是你的陽氣?！彼斐錾嗉?，輕輕舔了舔自己那淡色的嘴唇，那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魅惑?！安贿^，你不用擔心。”她柔聲說道，聲音如同情人間的低語，“你失去的，都會成為‘我’的一部分，讓我……更完整，更真實。”“而你，寧公子，”她的目光變得灼熱而專注，帶著一種強烈的占有欲，“你會寫出更多、更精彩的故事。你會成為迷城最偉大的故事家……只要你一直用這‘幽曇墨’寫下去?！?
寧子謙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渴望，看著她因吸收了他“某些東西”而變得更加鮮活的容顏。他再看向自己的稿紙，那些文字，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靈感的結晶，而是一個個吞噬他生命的符咒。他想要扔掉手中的筆，卻發現自己的手根本不聽使喚。一種強烈的、無法抗拒的寫作欲望，再次從他心底涌起，催促著他繼續寫下去，寫出小倩的下一個故事，寫出更多屬于“幽曇墨”的故事。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在漸漸模糊，身體里的某種東西，正在被一點點抽離。
“不……不……”他試圖反抗，但那股力量太強大了。小倩走到他的身后，伸出冰涼的手臂，輕輕環住了他的脖子，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別抗拒，寧公子……這是你的命運，也是我的。我們……會一起創造出最美的故事……直到……你成為我，我成為你……”她的聲音，如同最溫柔的毒藥，侵蝕著他的意志。
寧子謙的眼神，漸漸失去了光彩，變得和昨夜的小倩一樣，迷茫而空洞。他手中的銀筆，再次開始在稿紙上飛快地移動，寫下一個又一個閃爍著幽光的文字。窗外，迷城的霓虹早已熄滅，新的一天開始了。但對于若蘭公寓頂樓的這個閣樓來說，黑夜，才剛剛降臨。或者說，永不結束。
而秦記酒館里，老秦依舊不疾不徐地擦拭著他的酒壺。他抬頭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那排黃楊木酒籌，其中一枚，刻著“若蘭”二字的酒籌下方，原本空白的地方，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用朱砂寫下的小小的“寧”字。老秦微微嘆了口氣，眼神復雜?！坝忠粋€……”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這迷城的霓虹，總是需要新的影子來喂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