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后每個同學都收到了一份文理分科意愿表,宋錚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葉文穗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文科,任澤霖左右搖擺,最終選擇了文科。
還是當著宋錚面填的,任澤霖抓耳猴腮了一節晚自習,宋錚刷題的間隙他曾瞟了一眼澤霖的意愿表,上面文科選項后面是大的不能再大的鉤。
宋錚一時有點胸悶。
他很少生氣,或者壓根沒生過什么大氣,但是這次突然就很胸悶……而且意外煩躁。期末考后的晚自習大家都很放松,班上吵吵鬧鬧的,已經開始討論這次期末考后好朋友們寒假一起去哪里玩,開學會分到哪些班。
宋錚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筆,把頭偏向一臉困頓狀的任澤霖,悶悶地開嗓道:“你怎么又選文科了?!?
語氣里帶點辛辣,任澤霖明白他的意思,顧左右而言他:“文科輕松?!?
“你怎么記得你作業最不愛抄語文,該不會就因為葉文穗?”
任澤霖沉默。
兩個男孩同時斜眼看了一下斜側方的葉文穗,那紙娃娃般素靜地女孩正閱讀杜拉斯的《情人》,纖塵不染分外美好。
宋錚發現自己也看得有點呆,率先臉紅然后迅速扭過頭。任澤霖也是一樣的神情,只不過忘記及時扭頭,正對上葉文穗的眼睛。
葉文穗用唇形說:“怎么啦,”冬天了,她的唇有點干,少了之前瓷般的質感,而更像是干澀的玫瑰花瓣,給她超脫塵世的氣質平添來自人間的嫵媚。
任澤霖聲音不大不小地響起,卻驚得宋錚背后一股惡寒:“我和宋錚討論著寒假要不要到你家玩呢!”
宋錚還是保持刷題的正派坐姿,頭部卻輕輕地點了一下—事已至此,能想象自己如果不立即得體地回應任澤霖該會說出怎樣更離譜的話來。
宋錚沒想到的是,葉文穗的聲音如同歡快的雀兒蹦跶在嘈雜的教室:“好呀!你們放學回家坐公交車嗎,我晚上沒人來接?!?
看著自己意愿表上理科后的鉤,宋錚隱隱覺得,也許并不是任澤霖背叛了自己,而是宋錚他背叛了任澤霖和葉文穗。但最后一節課收意愿表的環節,宋錚還是沒有更改就交了上去。畢竟從小,宋錚就想學理科,然后完成一個同父親有關的使命。任澤霖其實更適合文科的,宋錚想,其實怎么看任澤霖都更適合文科。
其實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罷了,宋錚笑了一下。
整理完書包,他拉起任澤霖的手,任澤霖摸了摸鼻子,倒沒有避開。然后他們一起朝葉文穗的座位走去,任澤霖吹著電話機鈴聲的口哨,對正在收拾書包的文穗開心地笑著,宋錚平靜的語氣中略帶點不穩:“我和澤霖也是坐公交回去,順路的話,一起在公交討論去哪里玩吧……其實我沒有和澤霖說要去你家,他這人就這樣?!?
“3號線!”葉文穗伸出小拇指,歪了歪頭。
“哦對對!3號線!”任澤霖也忙不迭地伸出小拇指,而且還掰開宋崢的手,一同舉起來。
就這樣,三位少年少女一同狂奔擠上校園的3號線公交車,前胸貼后背,如同沙丁魚罐頭。用手臂護住葉文穗的同時,宋崢用眼神表達了對任澤霖狂妄的見色忘友行為的無奈——“我們不是2號線嗎?”
車內有人驚叫:“雪!是初雪!”這是2010年的初雪。2010年初雪下的時候,16歲的三個人像沙丁魚一樣擠在校巴里,任澤霖不顧形象把臉貼在玻璃上,葉文穗安靜地看著絨毛半的初雪在校車窗上畫出冬的形狀,宋崢既不好意思碰到葉文穗又不得不保持手臂環繞的姿態,出神地望向天花板。
“真好啊,我們可以一起堆雪人了。”葉文穗輕輕地說道,“不過我的家的話,你們倒是可以隨便進,只不過可能會讓你們失望。除了鋼琴,什么都沒有?!?
宋崢聽到一個溫柔得不像是任澤霖的聲音從玻璃處傳來:“沒關系的,你想去哪,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
這還是葉文穗自父母離婚后第一次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她看著兩個少年,突然覺得沒有血緣關系的他們像是自己的家人。
最終任澤霖還是沒有腆著臉帶宋崢去串葉文穗家的門,倒是把人家帶到他們的老舊社區,說這里方便打雪仗。他們確實玩得很開心,除了宋崢覺得和社區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有點幼稚,而且成為了主要的人形靶桿。到最后除了葉文穗沒有砸自己外,每個人至少投射了三枚雪彈,宋崢黑色的羽絨服都成白色了。
最后堆了個大雪人,靠在任澤霖家后院的墻上。鼻子是摩托車鋪遺落的鐵柱,紐扣是黑色的橡膠塊,手臂是像鹿角的兩根樹枝,尤其是腦袋,圓滾滾的,是葉文穗和任澤霖在雪地忙活了很久的果實。比起任澤霖和宋崢小時候做的,已經是由廢紙殼到積木的飛躍了。
“要不要去我家”任澤霖攤在雪地里,對旁邊坐在院前臺階的兩個人說,“我媽每到冬天就會躺在床上,這時候我家也沒什么客人。而且葉小姐可以隨便碰我的鋼琴宋先生一旁聽著就行?!?
宋崢心一緊……他其實聽過阿姨身體不好,而且自從八九歲后也很少同以前一樣時常見到她,偶爾見面狀態也是十分不好,走路有點磕絆。但沒想到已經病到這種程度了。葉文穗的表情也凝重起來,說道:“不會打擾阿姨休息吧?!?
“不會的,她白天挺喜歡聽我彈琴的,如果她知道我帶朋友回家了,心里一定很開心很熱鬧吧。”任澤霖淺淺笑著。宋崢覺得任澤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甚至有些陰柔,平時再怎么鬧騰,骨子里還是個溫柔到近乎陰柔的人。
“你爸爸呢?!比~文穗問道,她頭盯著腳尖,看不清神情。
“爸爸……爸爸去送貨了,他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小時候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和他去了很多地方,甚至有一次還出省了。路上下了晴雨,車里放著邁克爾杰克遜的流行樂?!比螡闪芈曇衾锍錆M了懷念,“外面冷,到我家暖和暖和,宋崢家里很吵,他表哥喜歡帶很多朋友到他家打游戲的?!?
宋崢是這里唯二的聽眾。任澤霖和葉文穗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彈了日式民歌,蘇聯時期情歌以及德彪西印象派的舒緩的曲子,任澤霖彈了夢中的婚禮,葉文穗彈了秋日私語,空氣彌漫著祥和的氣息,暮色半墻,枝影婆娑。宋崢心內平安喜樂,隨著窗外的絨雪在天地伏沉。
然后任澤霖起身到內室給媽媽端過去水和蘋果,出來的時候拉著另外兩個人要到天臺看晚霞。天臺的天幕積了一層雪,天邊灰蒙蒙的,但那一抹霞色自地平線拔起,潑染一角天色。
任澤霖哼起一段很好聽的旋律,宋崢猜是他自己作的,因為很有平時做同桌時他隨口哼的曲調的風格。這時葉文穗提議要不要一起做飯,任澤霖一拍即合,而宋崢只感到自己頭皮愈發硬了。最終除了宋崢奇咸的蘑菇瘦肉藕片湯外,兩位大神的菜品確實令人食指大動。
任澤霖送完菜從媽媽房間走出來高聲說道除了湯之外其他的菜媽媽都嘗得很開心。
最終宋崢只是在屋外問候了一下阿姨,沒太敢進去。他記憶中阿姨是位非常美麗的女子,應該不愿意在床上見到自己。然后和任澤霖一起送葉文穗回家。
“下次可以來我家打電動?!彼螎槆烂C地對他們說,公交上,任澤霖高亮的大笑和葉文穗噗嗤的笑聲引來大爺大媽或好奇或慈善的注視。
開學后,節日喜慶的色彩寡去,春日的澎湃掀起。任澤霖內心也很澎湃,他將第一次從好哥們宋崢身邊獨立出去,雖然再抄宋崢的作業將會很困難,但畢竟能和葉文穗一個班!
如他內心所料,文科成績不分上下的兩人果然被分到了二部文科最強班—皓月班。當然宋崢還是在理科的火箭班,不過兩班就隔一條走廊。任澤霖下課就往火箭班竄,手中拿著破破爛爛的英語完形填空,老師抓到就說是問宋崢英語題目。任澤霖社交廣泛,在火箭班也是混的風生水起,清秀的外表和幽默的性格也讓他在女生偏多的皓月班備受歡迎,故被特封為外交大使——偶爾偷偷給火箭班的男生皓月班女生的聯系方式。
宋崢如泰山不移,下課就沉浸在刷題,任澤霖認真問題才會停下筆來。不過下午和晚上的大課間則如閃電般瞬移到皓月班,叫任澤霖到操場去打羽毛球,籃球或者乒乓球,身后跟著同樣屁股坐不住的火箭班的男生。晚自習踩點回班,面色潮紅,身上都是一身臭汗。任澤霖情況特殊點,他身上是香的——來源于皓月班女生的熏陶和每天沐浴露洗澡的好習慣。
宋崢就這樣獨自在臭味沖鼻的火箭班鏖戰兩年,排名亦如泰山不倒,在這個小有名聲的高中已經是穩上國家最好大學的水平了。
任澤霖白日少了宋崢的約束,起落較大,偶爾高居榜首,偶爾二十名徘徊。葉文穗很穩定,沒掉出過前十,不過也沒拿過榜首,最好成績是第五名。
雖然換班了,宋崢還是和任澤霖一個寢室,由于皓月班住宿的男生就任澤霖一個?;氐綄嬍业牡谝惶?,任澤霖賤賤地貼在宋崢旁邊,和另一個室友玩起三人疊疊樂,宋崢無奈嘆氣:“你不是我哥嗎,怎么和我弟弟一樣?!?
任澤霖粗野地拍在宋崢的肩膀上:“誰是你弟弟了,我特么是你爹”,任澤霖感到宋崢僵住了,扭頭望去,他發現宋崢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任澤霖敏感地察覺到他應該是想起父親。
于是他搖了搖宋崢的肩膀:“宋大哥,別生氣,你是我哥是我弟都行—反正你才是我們寢大爺呢。”
宋崢又笑著說沒事。其實他神色的黯淡還是因為班主任找他談話——問他要不要參加競賽,以他的水平,完全可以提前上最好的高校。他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胸膛,那里掛著一枚父親的警徽,他一直隨身帶著。最終還是以“希望更穩當”的理由拒絕了。
誰少年時沒有宏遠的志向,絢爛的幻想。可宋崢不行,宋崢的父親是警察,父親的父親是警察,雖然沒有自己一定要當警察的道理,但是那份沉甸甸的榮耀和使命,同樣很難放下。
任澤霖不知道這些,他有點心虛也有點愧疚,選擇無償幫宋崢帶早飯——宋崢有晨跑的習慣,早上跑步時,他就先買好早飯然后放在教室宋崢的位置上,任澤霖心里暗罵宋崢那時的冷臉絕對是演的,目的是讓心地善良的自己為他帶早餐。不過還是一天天地帶,估計都把宋崢慣出習慣來了。
很快這個煩惱就解決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任澤霖發現宋崢的座位上開始多了很多份早飯,他提過其中一袋聞了聞,驚駭地嗅到了少女淡淡的馨芳——還好沒有葉文穗的。
然后任澤霖就不買早餐了,開始和宋崢一起晨跑,只是先行一步到宋崢位置上薅走多余幾袋,豐厚的早餐吃得任澤霖結實了很多,長了很多肌肉,然后兩班的課間又多了展示肌肉的任式節目。
時光就這樣飛逝,還有半年高考了。再不正經的人目光也閃爍著破釜沉舟的光芒,除了任澤霖——他是真的孩子氣,沒人陪他鬧就生氣。于是宋崢晚上發現自己狹窄的床板不知什么時候擠下了兩個人,然后他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最終選擇無為而治沉沉睡去。
高考兩個人也是擠在一張床上,但各自藏著心思。
然后那一年,某理科風云人物選擇公安院校提前批次,某文科風云人物早在年初通過知名音樂學院藝考并以高分入圍。而平日不溫不火的葉文穗的高考成績被屏蔽了,以省前十成績被首都大學錄取。
“家里人希望我當警察。”別人問起宋崢只是這么簡單地回答。同一屆火箭班的同學私下里問起任澤霖關于宋崢的一些事,一向笑嘻嘻的任澤霖沉默了很久,然后說:“那人就是個傻子,我知道他做什么都會非常認真的,但我不甘心啊,我為他不甘心,他明明可以是那龍鳳,為什么非要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