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墓前的茉莉被暴雨沖成蒼白的浮尸,花瓣卡在無名碑的裂縫里,像一疊被撕碎的密電。林疏月蹲下身,盲杖尖觸到地縫中冰涼的金屬——半截蘇制真空管,螺紋接口處爬滿暗紅苔蘚,與四十年前猶太會堂廢墟中拾起的電臺殘骸如出一轍。野貓的爪子突然撓過管壁,刮擦聲驚醒了沉睡的鼠群,它們叼著紫丁香色的指甲碎片從地底涌出,指甲油的氣味混著氰化物的苦杏仁,將記憶扯回1944年的圣誕夜。
沈硯之的黑綢傘在風中獵獵作響,傘骨折斷處露出鋸齒狀的鋼刺。那夜他正是用這把傘撬開虹口公園櫻花樹下的石板,鼠群從裂縫中竄出,啃斷毒氣艙閥門的銅制轉輪。程雪的高燒囈語混著黃包車的吱呀聲,少女腕上的鋼琴弦指環勒進皮肉,滲出的血珠在《采菱謠》樂譜上暈染出通風口坐標?!吧裣山憬恪彼詈蟮暮粑笮鹿緳淮袄锏哪逃吞鹞叮髦倜鞯那閶D蜷縮在后座,貂皮圍脖下的紫丁香香水正悄然揮發成神經毒氣。
猶太會堂的地下排水管蜿蜒如垂死的血管,林疏月的盲杖敲擊管壁,回聲里浮出程雪的童聲:“林先生,下水道里有星星!”手電筒光束掃過昭和18年的銘牌,銹蝕的假名上凝結著暗紅血痂。沈硯之的懷表突然在衣袋震顫,表鏈纏住她的手腕——1945年8月15日11時,東京灣的受降儀式即將開始,而他握著柯爾特手槍抵住毒氣艙轉輪,表盤倒映出戴仲明情婦扭曲的臉。紫霧從破裂的導管噴涌時,林疏月看見情婦鎖骨處的蘇軍紅星紋身,那下面藏著一張照片——程雪母親眼角綴著同樣的淚痣,在泛黃的相紙上凝成未落的血珠。
陵園管理員老周掃走腐爛的茉莉時,掃帚柄刮開了無名碑的裂痕。林疏月跪在泥漿里,挖出一本泡脹的《塔木德》,希伯來字母在紙漿中浮沉如溺亡的密碼。書頁間夾著半片鴿羽,羽根銅環刻著“1945.8.15 11:00”——沈硯之的懷表永遠停在此刻,而程雪腕上的鋼琴弦指環正緩緩切入她的掌心。野貓躍上教堂殘存的彩窗,爪印踏碎圣母瑪利亞的臉,玻璃碎片將林疏月的影子切成1943年的模樣:她握著少女冰涼的手,毒氣艙的通風口坐標在《茉莉花》樂譜上洇成墨菊。
暴雨沖垮教堂地基時,銅鐘滾入地縫,砸開毒氣艙塵封的閘門。林疏月攀著銹蝕的管道滑入深淵,手電筒照亮艙壁上的抓痕——是程雪用琴弦刻的簡譜,最高音符號旁釘著戴仲明的軍統徽章。沈硯之的懷表鏈纏在閥門轉輪上,表蓋內側的俄文“自由”被血漬泡成“枷鎖”,而裂痕拼出的生辰正屬于照片上淚痣宛然的婦人。野貓的嗚咽從通風管傳來,它們撕咬著情婦的貂皮圍脖,紫丁香絨毛混著茉莉花瓣在毒霧中浮沉,宛如一曲溺亡的安魂曲。
真空管的電流聲突然喚醒鼠群,它們叼著支離破碎的《采菱謠》樂譜,在艙壁上拼出戴仲明最后的懺悔:那些被抹去的針孔,原是虹口隔離區孩子們逃生的密道。林疏月擰轉閥門,毒氣嘶鳴著涌入蘇州河,四十年前的靛藍涂料在河面泛起虹彩,而程雪的茉莉花瓣正緩緩沉入地核,像無數封未寄達的情書,永遠葬于銹蝕的時光。